【云1】7 如昼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该死的!去死吧!”
皎月宫中,传来一道高亢的诅咒,接着是一阵砰砰声。
近几日,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昼夜不停。这是晔妃一边骂一边拿鸡毛掸子打被子,声音之大,力道之强,属实罕见,合宫上下除了晴蓝无人敢近身。
赏菊宴虽然不欢而散,但瑶帝在其后几天里还是陆续给每个出席宴会的美人赏赐。他眼巴巴等了几天,各宫各处都赏完了,也没到他这里。
他被刻意忘却了。
而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就在刚才晴蓝告诉他,昼选侍在银汉宫里住了三天,然后被人用软轿抬回毓臻宫,后面还跟着几个大箱子,均是赏赐。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又接到圣旨,昼选侍变成昼贵侍。
捧了别人踩了他,这让他怎么能不气,手上越发用力,就差把棉花打出来。
“都禁足了,还不老实些,发什么疯?”昀贵妃来了,一进屋就皱眉,伸手挥了挥眼前扬起的灰。
他放下掸子,理顺头发,转过身一屁股坐下:“那贱人去了银汉宫,还封了贵侍。”
“那又如何,他依然在你之下。”
“照这速度,不到半年就能封后。”
昀贵妃依然不温不火:“哪有那么简单,我在妃位上坐了六年,才得了个贵妃,越往后越难,现在他还不足为患。”
晔妃道:“那什么才是大患?”
“你说呢?”昀贵妃盯着他。
晔妃冷静下来:“我知道是昙、旼两人搞鬼。旼妃与白茸走得近,经常去找他。哼,他别的本事没有,专会挑拨是非,屡屡向昙妃示好,竟也爬到了妃位。”起身拉住昀贵妃的手,撒娇道:“我的好哥哥,你可要为我做主,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昙妃……好像是属国灵海洲进贡的美人吧?”昀贵妃没来由问了一句。
“不错。”
昀贵妃沉吟:“我上次听皇上说,最近咱们和灵海洲的关系不太好呢。”
***
自从被封了贵侍,伺候白茸的人数又多了些。新来的四人中领头的叫玄青,模样周正,两眼炯炯有神。他入宫十八年,先前一直服侍永宁宫的夏太妃,从未出过差错。
白茸见他年岁大,做事稳重,便让他做了近侍,筝儿则到茶水间做事,而此前茶水间的人则专门为毓臻宫传话。
玄青一来就重新清点了库房,指派一人专门看管,并称此后所有物品出库入库都要经过他的同意,且分别要记录在正册和副册上。其中正册放于库房由管事的宫人记录,副册放到他这里,由他亲自记录,一旦发现明细不清时可随时比对。
他又把内殿侍奉的人增加两个,并且明确了四人分工,按照衣食住行分门别类地细化。一番操作下来,看得白茸眼都直了。
原来,这就是瑶帝口中说的那个来陪他的有经验的人。
后来白茸打听到,玄青在永宁宫时领的是一等宫人的差事,做了很多年夏太妃的近侍,熟知内廷生活,经验丰富,品行端正。他心下欢喜得不得了,一直没着没落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真正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了依靠。
在玄青的帮助下,他说话不再唯唯诺诺,做事渐渐有了章法,照镜子时,终于能感觉到镜中人的一点主子样儿了。
一日,玄青伺候他沐浴,两人闲聊。
“奴才听说赏菊宴的事了,主子要多加小心,晔妃可咽不下这口气。”玄青为他身上撩水,用芬芳的皂角擦拭身体。
“我能怎么办,身不由己啊。”白茸趴在浴桶边沿,心知晔妃之所以还没有报复,完全是因为禁足期刚过没几天,还处在瑶帝余威之下,等瑶帝彻底忘却这件事,晔妃就又蹦跶起来。而到那时,他离死也就不远了。
想到这里,他重重叹气,浑然不觉那宜人的皂角味。
“主子凡事要给自己留后路,可不能这样给人当枪使。”玄青看着身上变浅的青痕,说道,“这身伤应该抹的是幻晶琼花露吧。”
白茸吃惊:“你知道这东西?”
玄青道:“幻晶琼花露是百年前的秘药,当时有位皇帝在情事上颇为暴虐变态,很喜欢在妃嫔身上留下青紫伤痕,并且一有机会便要欣赏,于是妃嫔们便让太医院研究出了这款秘药,抹在身上既能消肿止痛又能延长青痕在皮肤表面停留的时间。但这东西也有弊端,它里面掺有毒草,用多了毒气攻心,命不久矣。”
白茸心中大骇,不禁拉住玄青的手:“我已经抹了半个多月,会不会……”
“放心,这算时间短的,以后不要再用就是了。”
一阵恶寒过后,白茸垂下眼,自怜地环住身子,不确定道:“是旼妃给我的……”
玄青思索,秘药本就难得,既然能拿到就势必对药效一清二楚。
只是这话他也不能随便乱说,一则没有证据,二则毓臻宫势单力薄,现阶段还需得仰仗昙、旼二妃,就算真有点什么,也得忍住才行。
他宽慰道:“旼妃恐怕是不知道,这玩意儿现在没多少人用,知道底细的不多了。”
白茸复又活泼起来,心情好多了:“我想也是,旼妃是好人,应当不会害我。”
玄青为他裹上浴巾,搀扶出到浴桶外,擦干身体后,拿出一罐蜜乳涂抹身体。这种膏脂用羊脂混合蜂蜜和杏仁油制成,每次沐浴完使用,可以使肌肤光滑如新生的婴儿。
浴室中的水汽消散,屋中渐冷。
白茸等不及玄青涂抹,挖起一指头蜜乳往腿上抹开。
就在这时,玄青忽问:“您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白茸不假思索:“自然是对我好的就是好人,想害我的就是坏人。”
玄青道:“可要是一个人做的事对您来说是坏事对其他人来说是好事,那该如何界定?”
“那……”白茸歪头想了半天,才道,“那也是坏人,我才不管其他人怎么样,反正我不能因为别人而倒霉。”接着,无精打采地拽拽身旁的浴巾,小声道,“我之前当奴才的时候已经够倒霉的了,总不能当了主子还如以前一样倒霉吧。”
玄青笑了,只觉得这位新主子十分可爱。
白茸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玄青止住笑意,正色道:“这是太妃曾问奴才的话。他说,好与坏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是棋盘上非黑即白的棋子,甚至很多时候黑与白的颜色经常互换。以至于棋盘其实是灰色的,棋子也是灰色,分不出黑白。只有看透这一点,才能不被爱恨所扰,坦然面对所有事。他说,这是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秘诀之一。”
“那我刚才说的是对是错?”
玄青道:“是对的,一切都要以自己为出发点,看似自私,但能保命。有些时候,替别人着想是掘自己坟墓。”
白茸被最后肃穆的话吓到,不敢开口。
玄青抚摸他柔顺的长发,叹道:“这些话是皇上让奴才找时间告诉您的,皇上说您很美好,但美好的事物易碎,需得有一颗强大冷酷的心才能保持完整。”
“可我不想变成坏人。”
玄青道:“不是变成坏人,而是变成有原则有底线的人。”
***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瑶帝来了。
白茸已经睡下,慌忙起来接驾,只见瑶帝一步三摇晃,满身酒气。
他让玄青去取醒酒汤,把瑶帝扶到床上,刚坐稳就被亲上,唇舌被大力碾压,酒味过到他嘴里,熏得他想吐。
“陛下……”他挣脱开,接过玄青手里的茶碗,给瑶帝喂下。
瑶帝喝了几口就不喝了,搂着白茸倒在床上,玄青马上把帐子放下来,退到外面守着。
床上,瑶帝不断亲吻白茸的眼睛,鼻子,脸颊,锁骨,手按在胸前茱萸上揉搓,刺痛让白茸感到不适,来回扭动身子。瑶帝忽然停了动作,醉醺醺道:“如昼,你怎么害怕了,不记得我了?”
如昼……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瑶帝又道:“我找了你好久,没想到你躲在这里,你在玩捉迷藏吗?”
“陛下,您认错人了,我是阿茸……”他小声说。
“怎么会认错,这眼睛一模一样,错不了。”瑶帝趴在他身上,像条死鱼,喃喃自语,“我想你。”
白茸一动不敢动,心知听到了一些本不该听到的话,害怕之余又有些好奇,如昼到底是谁。
这一晚,他们睡得都不踏实。瑶帝半夜醒了,胃里难受,吐了好多,折腾半宿才又睡下。白茸在瑶帝睡着后失眠了,翻来覆去,脑子里乱乱的,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更不知瑶帝会不会在醒来之后记起晚上说的话而杀他灭口,一直到天快亮时才堪堪睡去。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屋子里静悄悄的,他挑开帐子叫玄青进来。
玄青服侍他梳洗后,笑道:“陛下天亮时就起身走了,吩咐不许吵到主子,一定要睡到自然醒。”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问道:“你知道如昼是谁吗?”
玄青手一颤,险些掉了梳子:“主子可别提这名字,是禁忌。”
他好奇:“你知道他?快说说呗,我不去乱说。”
“主子是如何知道这名字的?”
“皇上昨晚醉酒说胡话。”
“怪不得。”玄青把门窗都关上,向四下张望,见房间内外均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奴才知道的也不多,大都是老太妃们一起闲聊时听来的,至于真假可不敢保证。”
白茸点点头,听他娓娓道来。
“皇上还是太子时,有一天出去游船,恰巧碰见一艘花船也在湖上,他听见船上琴音缥缈,歌声婉转,料想一定有佳人,于是邀人相见。”
“那佳人就是如昼?”白茸插嘴。
“不错,后来听同行的人说,如昼一出船舱,天地为之失色,日月黯淡无光,美得不可方物。之后的事就跟所有才子佳人的话本一样,他们天天在一起,好不快活。”
“然后呢?”
“唉……”玄青叹气,“当时太子太喜欢如昼,完全被迷得神魂颠倒,他不顾非议把如昼接到家中,日夜陪伴,等到第九日时,先帝突然下旨赐死如昼,理由是他魅惑储君……那天太子出门不在,等回来时如昼早已香消玉殒,听说尸首就用草席裹着停在院子里。”
白茸难过道:“原来是这样,好惨。”
“惨的可不止他一人。”
“怎么说?”
“你知道废后冯氏吧?”
白茸点头,曾听人私下里议论过。
玄青道:“有人说他之所以被废就是因为当时如昼被赐死时他也在现场,皇上恨他冷漠无情没有相救,于是先立后废,时间刚好九日……”
白茸却道:“可若是圣旨已下,就算他有心阻止也无能为力吧。”
“皇上何尝不懂,只是他心里过不去这坎儿,他没办法找先帝理论,只好迁怒冯氏,谁让冯氏是先帝钦定下来的。”
“皇上说我眼睛像如昼。”
玄青仔细瞧瞧:“皇上说像那就是真像吧,毕竟没几个人真见过他。”
白茸忽然生出些悲凉,心里很不是滋味,瑶帝说他的封号寓意美好的日光,可实际上那不过是日光投射下来的影子罢了。
所以,他到底算什么?
“我饿了,吃饭吧。”他摸摸肚子,心情不好时,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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