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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有秽(上)

    白茸听说昙妃的事,想去安慰,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去思明宫里坐着,低头不语。

    倒是昙妃,精神好些了,重新打扮起来,整个人显得比之前要活泼得多。他让秋水给白茸端来一盘子樱桃,说道:“吃吧,常吃樱桃对那处有好处。”

    白茸拿起一个放嘴里,酸酸甜甜,红色的汁水都流到手上。

    昙妃看着他手上的红渍,突然说:“浅樱是冤枉的。”

    “……”白茸看着他。

    “是昀贵妃做的,嫁祸于我,他们说浅樱招供了,可那是假的,供状上的签名也是假的,可没人听我解释,皇上根本不介意他的生死,根本不在意我的感受,他只是匆匆忙忙想找个替罪羊。”

    “皇上……”白茸想了很久,但都接不下去。

    昙妃表情很平静,是一种死水无澜的平静,白茸道:“浅樱牺牲了自己保全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昙妃苦笑:“我知道该怎么做,但我连头七都没法给他烧纸,心里憋屈。”

    这时,秋水匆忙跑进来:“皇上来了,已经到了门口。”

    他们两人刚起身,两个打帘宫人便掀起门帘子,瑶帝一身藏蓝常服走进来,看见白茸,问道:“你怎么在这?”

    白茸屈膝:“我来找昙妃说话解闷儿。”

    瑶帝让他起身,对昙妃说:“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你,顺便问问你的意思,浅樱的骨灰要不要给使者带回?”

    昙妃脸色近乎透明,颤声道:“带回吧,让他回家。”

    瑶帝点头,轻揽住他:“节哀顺变。”

    ***

    一个月后,北域各国的使者来朝贡,瑶帝着实忙了一阵子,在招待使者的宴会上,他特意带了昀贵妃。

    平心而论,四妃中他最中意昀贵妃,端庄优雅,说话做事得体大方,不像晔妃疯闹起来不管不顾,也不像昙、旼二人美则美矣却总觉得欠点气场。

    宴会办得很成功,他携昀贵妃同坐台上,听着使者们或真或假的赞叹,洋洋得意。他端起酒杯,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发现酒水微动,继而整个手臂都开始晃动,身侧的昀贵妃也跟着摇晃。

    长几上的酒壶茶杯和碗筷瓷盘哗哗作响,礼乐早已停下,大家面面相觑。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地动了!顷刻间,所有人都往外跑。

    大地还在颤动,房梁上的灰纷纷落下,迷了瑶帝的眼,他只能半睁半闭着被昀贵妃拉着跑。他们的座位在最里面,被人簇拥着,磕磕绊绊,最后才跑出来。当他站到殿外时,发现所有人望着天空发呆。他抬头看,上方布满玫瑰色的云,在那粉紫色的云雾中,挂着一团耀眼的金色光球。昀贵妃双手抓着他的衣袖,声音惊恐:“那太阳……是异象,有不祥。”

    此时,那异样的光球更明亮了,大地再次震颤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好像巨兽在地底咆哮。

    人们缩着脖子挤作一团,宫人们躲在侍卫的后面,侍卫们则手持刀剑,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即将面对怎样的祸事。使臣们惊慌地操着不同的语言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朝着太阳的方向跪下祷告。而更多的人则是望着摇摇欲坠的大殿,双腿打颤,生怕大殿倒塌下来。他们目光游移,想跑却不敢跑,惊叫和啜泣此起彼伏。

    银朱护着瑶帝,急道:“陛下快走!这里太危险,随时都会坍塌。”

    昀贵妃也道:“快走吧,陛下安危要紧。”

    可瑶帝依旧一动不动,痴迷地看着那金黄的太阳发呆。他甚至伸出手去,想要看看自己的手指在那妖异的光芒下是什么样子。

    那手指是那么的修长,戴着硕大的金戒指。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和另一个人站在夕阳的金色余晖中,手拉手,凝视天空和晚霞,说着无尽的情话,以为那个美丽的瞬间可以是一辈子。

    “陛下!”银朱又喊一句,语气透着焦急。

    瑶帝一错神,再看那手,就只有一只,孤零零的金戒指戴在食指上,显得傻乎乎的。他放下手臂,吩咐将使者们带到安全之处,拥着昀贵妃走了。

    玉泽十一年五月二十三,云华帝国帝都尚京天降异象,发生地动,死伤上千余人。

    相对于民间的伤亡,宫中建筑结构稳固,只有十几人受轻伤,但气氛不祥,弥漫着一股紧张不安。

    就在地动的第二天,瑶帝去了钦天监,得到的消息并不乐观。

    朱雀星落,有秽地动。

    朱雀为南,皇城也在南,所谓污秽在何地方,不言而喻。瑶帝为此特别请了法师来宫中做法,试图找到秽物,几次道场做下来,弄得大家心神不宁,生怕成为法师口中的妖孽。

    瑶帝根据法师指示,先从六局开始查起,查出偷盗财物的,贪污受贿的,淫乱厮混的五十余人。这些人都被关在一座废弃的宫殿里,全部杖毙。

    毓臻宫因为离得较近,就算紧闭门窗也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白茸被那凄厉的哭嚎弄得心惊肉跳,坐在床上拿着串佛珠来回搓。等惨叫哭喊渐渐止歇后,他推开窗,一股暖风袭来,夹杂着血腥味。他几乎吐出来。

    随着宫人们血淋淋的尸体被拖出,一场大清洗就这样在阳光明媚的暖春时节拉开序幕。

    最先受牵连的是尹选侍,他的宫室并不在南边,可他家乡在帝国的南部,在法师第四次做法后被揪出,说他是不洁之人。

    至于是怎样的不洁,法师没有明说,于是瑶帝让尹选侍坦白。尹选侍大呼冤枉,甚至撞柱以死明志,总算是让瑶帝相信是场误会。

    而与他关系不错的常贵侍就没有这样好运了。瑶帝也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他曾在私下烧纸祭奠亡亲,犯了大忌,一怒之下将他贬为庶人,发配到浣衣局做苦力。

    他身边的宫人因为害怕一同到浣衣局受苦,于是将功赎罪指认一名叫出岫的宫人曾偷盗库房器物拿去变卖。

    而审问之下出岫口不择言,表示在偷盗财物时曾在袁嫔处看见其与贴身侍人苏黎发生暧昧。

    袁嫔与苏黎被带到瑶帝处亲审。袁嫔很快便承认了,冷笑几声当场咬舌自尽。苏黎为了活命则把同住尘微宫的薛贵侍抖出,说他私下里种植毒草,配置毒药。

    瑶帝听了后背发凉,马上派人查验,果真在薛贵侍的住处搜出许多装有可疑粉末的瓶瓶罐罐。对此,薛贵侍解释说只是洒在花圃里的杀虫剂,而生性多疑的瑶帝却说什么也不信,将他圈禁屋中,下令今生不得踏出门一步。

    以上,就是白茸从玄青处听来的消息,他摸着心口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玄青道:“咱们关起门来小心过日子,主子这些天千万别出门了。”

    他道:“哪还敢出门,巴不得当缩头乌龟呢。”

    到了六月初,宫中已经处死了七八十人,近两百人受罚,可法师依然说污秽未除。

    宫中人心惶惶,已经出现乱咬人的情况。只要被查到,无论情况是否属实,慎刑司一顿板子打下,什么真的假的全都倒豆子一样往外抖。有些人是真不知道,可又熬不住刑只能胡乱说,于是一牵二,二牵十,一人被查,整处宫殿都会受影响,从粗使宫人到贴身近侍最后再到嫔妃主子,没人能逃得过。

    晔妃在皎月宫里坐立不安,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违法乱纪的事儿太多了,无论哪件单提出来都够他死上三四回。晴蓝安慰他,现在只是下面乱,四妃位分高,没人敢乱说。可他真的害怕,人咬人,说不清。这种事就像火星子,只要不彻底扑灭,早晚会烧到身上。

    终于有一天,他坐不住了,来到昀贵妃处,可昀贵妃的碧泉宫却大门紧闭,敲了好半天,才从门缝接过张纸条:非常时期,不便相见。

    他把纸条撕了,回宫后破口大骂起来,惹得晴蓝直捂他嘴:“主子小声些,免得被听去又成了一条罪状。”

    “怕什么,要是真治罪,也不在乎多这一条。姓季的不是要划清界限嘛,以后就各走各路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胡闹的结果,大约六月中旬,这把邪火朝四妃身上烧来。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倒霉的不是他,而是昙、旼二妃。

    有人指证他们二人有苟且,瑶帝震怒,下令将他们带到慎刑司分别关押审讯。

    瑶帝去探望时,旼妃正坐在木床上,还穿着被带走时的碧色丝袍,头发披在身后,整个人无精打采。

    “爱妃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旼妃抬起眼皮,神情恍惚:“说什么都没用,陛下信不信才是真。陛下说是,不是也是;陛下说不是,是也不是。”

    瑶帝道:“现在不止一人作证。”

    旼妃坐着没动,盯着他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敢问陛下,作证的人看见了什么?”

    “看见你进了昙妃的床帐,不止一次。”

    “还看见别的了吗?亲眼看见我们做什么了?”

    “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旼妃微微扬起下巴,神色倨傲却也落寞,好像一株严寒中独自绽放的玫瑰,在风霜下倔强地支撑着最后的骄傲,“漫漫长夜,就不许我们两个关系好的说些体己话?”

    瑶帝心虚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旼妃处过夜,现在出现这种事,似乎他也有责任。

    他又见了昙妃,得到的说法跟旼妃一样,只承认因为天气冷,所以两人在床上裹着被子聊天,其余什么都没干。

    他站在监房外,说道:“法师又做了法,称污秽已找到,就是你们引起的天怒。”

    昙妃大笑起来,面庞凄美动人:“陛下也信这种鬼话,要我说这宫里的腌臜事还多着呢,您可以顺藤摸瓜往上翻,看看四妃中谁能免得了。”

    “罢了,到此为止。”

    “陛下在怕什么?不想知道晔妃是怎么矫诏赐死被宠幸的美人的,还是不敢相信昀贵妃卖官鬻爵的事实?”

    “够了!”瑶帝已动怒,手指微微颤抖着,不得不攥住袖口,才能压制住火气。

    昙妃却像没看见他的怒气似的,靠上粗糙的墙面,淡淡道:“陛下为何不愿听下去,把我们这些人都杀了,正好为来年选秀腾地方,多合适呀。”他是晚上被带走的,雪白的里衣外面只来得及披上一件纤薄的素纱长衫,经过几日煎熬,那长衫的边缘已经有些开线,落下几缕银线头。

    瑶帝一向疼惜美人,见他形容憔悴,衣衫不整,忽然涌起一阵恻隐,又想起往日与昙妃的情爱,冰冷的心逐渐软化,怒火消下,叹口气,缓了口吻:“朕只想整肃后宫,只想让大家在一个清明的环境中生活。”

    清明?

    昙妃惨笑着慢慢滑坐到地上,从一个昏庸之人嘴里听到这个词真是滑稽啊,正是因为瑶帝的不清明,才导致宫中诸人活得浑浑噩噩。他盯着对方,声音尖锐:“我被诬陷时,陛下清明过吗?浅樱被迫害自杀时,您清明过吗?宫中从来都是藏污纳垢,陛下整得过来吗?”

    “至少在浅樱死后,朕写那封信时是清明的。”

    昙妃被这句话惊得一激灵,身子向前探,趴在铁栏处,抓住瑶帝的手臂,仰面问道:“是您……我就说那不是浅樱的笔迹,可为什么……”

    瑶帝垂眼,反握住白皙纤长的手指。慎刑司的监房常年不见阳光,屋内阴冷,那只手也失去原有的温度,变得凉凉的,他不禁握紧,想给它捂热。“那件事总得有个了结,否则阿湄一直揪着不放。所以朕借着浅樱自杀的机会,写了一封绝笔信,又让人照抄了一份,这样一来事情就算结束了,阿湄……”

    昙妃忽然抽出手,站起身,恢复清冷高贵的姿态,眼中铺着一层冰霜,射出的视线比这阴森的监房还要寒凉。“陛下一口一个阿湄叫得真亲热,说到底您伪造绝笔信不是保护我,而是安抚季如湄。不,您其实也不想安抚他,我们在您眼中不过是阿猫阿狗似的宠物,宠物哪需要安抚呢,玩腻了丢了便是。您的那封信就是写给自己的,好让这件事不再困扰您,让您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彻底结束苦恼。至于真相,您从来都不关心!”

    瑶帝错愕,昏暗处那双饱含幽怨的双眸是如此清亮,让他动容。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昙妃会如此激动,息事宁人难道不好吗,真相就那么重要,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行?他真想告诉昙妃,如果执着于真相,那么他和旼妃都会被剥掉衣服吊起来狠狠鞭打,直到招供出一切。作为皇帝,他有权力这样做,可作为曾和他们同床共枕的爱人,他实在不愿这样做。

    他想把这些话一股脑全说出来,可犹豫到最后,一开口却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便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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