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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瑶帝的回忆

    白茸病了,消息传到碧泉宫时,昀皇贵妃刚睡醒午觉,晔贵妃正帮他重新绾发选簪子。

    “听说皇上生气了。”晔贵妃挑了两支做成梅花形状的筒簪,高低错落地插在高绾的发髻上,“在毓臻宫罚了那贱人。”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昀皇贵妃也知晓了,只是在他看来,所谓惩罚多少都带着香艳色彩,实在算不得罚。

    “他还当真弱不禁风,竟罚出病来。”他抬手碰碰发簪,对晔贵妃的手艺非常满意,说道,“是真病还是装病?”

    晔贵妃退到一旁:“听说是真病了,高烧不退。”

    “谁看诊的?”

    “刘千影。”

    “居然是他!”昀皇贵妃不满,立时生出些嫉恨,看向镜中的眼里阴森森的。此时,那两支金簪看起来显得很笨拙,好像两根胖墩墩的筷子头。

    晔贵妃酸溜溜道:“人家受了委屈,皇上自然要哄着。”说罢,转身坐下生闷气。想他病了这么久,瑶帝都没让刘太医治过。他倒是曾私下拿银子去请,派去的人连太医院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劝返回来,那里的人说了,刘太医不给后妃看诊,是绝对的御用。

    如今倒好,却给个野小子看上病。

    难道白茸比他还金贵不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儿,皮肤细腻光滑,五官明艳。又拍拍腰身,如三月的杨柳。这样的姿容就算放到宫里也是少有,凭什么待遇却比白茸差?

    “现在他病了,得喝药……”他慢慢道,“我们是不是想办法……”

    昀皇贵妃何尝不知他的心思,沉吟道:“刘太医心思纯良,正直无私,要他害人比登天还难。况且他和皇上私交甚密,万一再把消息透露出去,咱们岂不是自寻死路。罢了,既然病了,就免去白茸早上请安,好生养着吧,可别把病气带到我这来。”

    晔贵妃心中有怨却不敢流露,口中称是,服侍昀皇贵妃一层层穿上衣裳,正低头系腰带时听到:“这么多年不做,你倒是没生疏。”

    “在我眼里,皇贵妃永远都是我的主子。”他抬头,乖巧一笑。

    “最近你常来吧,章丹没一个月下不来床,我身边连个可靠的都没有,净是些粗手笨脚的。”

    “这么严重?”晔贵妃惊道。

    昀皇贵妃道:“那帮行刑的奴才惯会见风使舵,知道皇上动怒了,铆足劲儿邀功。”

    晔贵妃嘴上啧啧,心里却不这样想。章丹仗着是皇贵妃心腹,不把他们所有人放在眼里,在外行走简直就是半个主子。他没少看这家伙的冷脸,现在目睹受罚,只觉心情格外畅快。

    正说着,晗贵侍来了。晔贵妃一看他脸色不佳就知道准没好事,于是先行告退。

    昀皇贵妃从地上捞起灰猫,抱怀里抚摸,语气漫不经心:“你来干什么?”

    晗贵侍身穿银灰色锦缎,脚踩白色细绒短靴,步伐轻佻,一步三摇晃,脑后束成高马尾的乌黑发辫左右乱甩:“哥哥的计划该不会就这样失败了?”说着直接歪到离主位最近的高背椅中,拍着扶手,略嘲讽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之前听哥哥说要筹谋,还以为是多大的阵仗,哪知三言两语就被破了局。”

    昀皇贵妃眯眼瞧了瞧他,按压下不满,平静道:“你也看见了,昱贵侍出来搅浑水,我们没被搅进去已是万幸,哪还有精力管别的?”

    “要我说你们的法子也太蠢了,自古捉奸拿双,就应该带着皇上亲自去看,坐实了奸情才不好翻案。像哥哥这般只拿了人来对质,简直就是告诉人家该怎么脱罪。”晗贵侍越说越生气,说到后来竟站起身,挥舞着拳头也不知要打谁。

    昀皇贵妃让他坐下,不要激动,然后咬牙恨道:“你说得真轻巧。我何尝不知捉奸捉双的道理?可宫里人来人往的,如何行事才能不被发现,你当别人都是瞎子?何况昼嫔平日出行,除去抬辇的至少要五六人随从,昨日游园会只许一人随侍,是难得的机会。”

    “所以,这机会是白费了。”晗贵侍讽刺。

    昀皇贵妃隐隐有了怒意,开口冷声道:“为了给你出头,我都被皇上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晗贵侍不以为然:“不过是罚了你身边的人而已,哥哥又没损失。”

    “你懂什么?”昀皇贵妃面色愠怒,厉声道,“章丹是碧泉宫的大宫人,打他就是打碧泉宫的脸,与罚我无异。”

    晗贵侍一翻眼:“哥哥的意思是,章丹的屁股就是你的脸?”

    “你……”昀皇贵妃要气疯了,陡然起身,吓得腿上的阿离直接摔到地上,飞一样逃掉。他见那猫儿直蹿到院中,忙喊人关闭宫门,接着又恶狠狠瞪着自家的兄弟,在脑海中把人拍个半死。

    晗贵侍逞了口舌之快,心情好上几分,再开口时,语气正常许多:“那接下来怎么办?就由着白茸逍遥快活,听说皇上在毓臻宫院里要了他,逍遥似神仙。”

    “什么怎么办?”昀皇贵妃站在大殿中央,扬眉厉声道,“要我说,全都凉拌。”一挥手下了逐客令,然后找猫去了。

    ***

    毓臻宫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一连三天,苦药汤子灌了六顿,除了让白茸昏昏欲睡之外,不见任何好转,非但没有退烧更添了胸口闷痛的毛病,总觉喘不上气。

    瑶帝心急如焚,下旨让刘太医常驻毓臻宫,一日三诊,随时候命。

    刘太医又经过数次看诊,再结合以前的诊档,反复研究,最终得出了旧病急发的结论。

    瑶帝觉得奇怪,没听说白茸有沉疴。刘太医解释说,就是杖刑留下的后遗症,那时的血毒被药压下后隐在心脉,现在被寒邪带着突然复发,侵蚀脏腑。

    瑶帝听了心中难受,自责围猎日期长了些,没有及时回到宫中,又懊恼游园会之后把事情做得过头了,害人受惊,因而日夜陪在白茸身边,亲自端茶倒水,甚至暗自祈祷病在自己身上,替爱人受着。

    白茸不睡觉时神志尚清醒,看瑶帝如此,十分不舍,有气无力道:“陛下还是走吧,我没事,给陛下染上病可就不好了。”

    “朕身体好,染不上。”瑶帝坐在床边亲自给他喂药,又给他梳头发,好让发丝顺滑些。

    “我身上粘粘的,难受。”白茸面色苍白,唇上全无血色,说出的话含着一股热气,好像体内有个火炉子呼呼燃烧。

    瑶帝拿出扇子给他扇风,可扇了没几下又觉得出了汗再着风会加重病情,于是将扇子放下,为他解开衣衫,说道:“出了汗病就好了,朕让他们给你换衣裳。”他唤玄青前来,为白茸更换衣裤,一摸换下来的衣裳,对一旁守候的刘太医道:“出汗太多了,照这样下去,恐怕人吃不消。你赶紧想想办法。”

    刘太医再次切脉,用手巾擦拭白茸头上的汗,说道:“都是虚汗,清热解毒的药加太多,身子容易虚。”想了一下,又道,“我去掉几味药吧,不过这些是治标不治本,昼嫔的病根在肺腑,需要温润之气好生养着,现在尚京气候干燥,且越来越冷,恐怕将养的时日会更久。”说罢,走到一旁重新写方子去了。

    床上,白茸换上干爽衣裳,身体通透舒服些,攒了力气对瑶帝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胡说。”瑶帝坐到床边的圆木绣墩上,说道,“战场上断胳膊断腿的都能活,你这是小病,几天就好。你不要瞎想,想得越多越不利于病情。”

    白茸面色如纸,双眼空洞无神,微张着嘴:“我要是死了,陛下会想我吗?”

    瑶帝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凉凉的。“别说丧气话,你会好起来的。”

    “会吗?”白茸迫切想知道答案,用力撑起身子,几乎用气声说出来,“会像如昼一样,把我也装在心里想念一辈子吗?”

    瑶帝的心猛然一抽,看着没有血色的干涸双唇,忽然想起多年前躺在草席上的人,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皇帝这个称号,听着至高无上,可实际也不过普通人罢了,面对生老病死,同样渺小得可怜。

    “陛下能说说如昼的事吗,我想听。”白茸倒回床上,额上又生出一层薄汗,咳嗽得厉害,喘得厉害。不多时,咳声渐止,那双眼趋于迷离,然而目光始终没有从瑶帝身上离开。

    瑶帝不忍拒绝他的请求,深呼吸后,缓缓道来。

    那天他约了朋友去泛舟,结果朋友中途有急事先离开,只剩他在湖上游荡。如昼则是和恩客约好一起出游,恩客爽约,他气得让人直接开船在湖上散心。

    两条船就这样在湖面不期而遇。如昼的琴声与歌喉深深吸引住他,他看出那是艘花船,于是抱着玩闹的心态请佳人出来一见。

    瑶帝说到此处稍一停顿,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他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第一面。

    很多人都传说如昼倾国倾城,其实那是以讹传讹。他见过无数美人,比如昼漂亮的大有人在,但任谁都没有那么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几乎瞬间就攻入他灵魂深处。

    书中提到,喝酒要烈,因为烈酒甘醇能入心窝。而品茶要淡,淡茶细品才出滋味。后来他亲自试过,果然如此。而流连花丛多了,他才发现赏美人亦如品淡茶。那些沉鱼落雁看上三眼便觉得愈来愈稀松平常,就像酽茶反复回味倒有了一种浓腻,失去口感。如昼略显平淡的脸庞就像一杯清茶,刚沾上舌尖时并不觉得什么,但几番流转后就能品出独有的清香,那眉眼越看越好看,越品越有味道。

    后来,他暗中包下如昼,一有机会就约他出来玩耍陪伴。如昼那时尚不知他的身份,只以为是普通的纨绔子弟,往来皆流露本性,甚是活泼可爱。虽不是楼中头牌但耍小性儿一流,他可没少受这位小祖宗的气。

    他每次送出的钗环首饰,如昼总要说上一句俗物,然后堆到一旁看也不看,但过后第二次见,那些“俗物”便又好好地插在头发里戴在身上,和主人一起撞进怀中。

    有一次他临时去找他,见他就坐在一楼厅堂,对着一众莺莺燕燕晃着手腕,显摆翡翠镯子,语气无不骄傲:“这是我家梁公子送的。”然后,又指着宝石耳钉道:“这个也是。”最后站起身一顺长衫,炫耀道:“衣裳也是我家梁公子亲自挑的缎子裁成的,我家梁公子可好了。”

    他满脑子都被如昼清亮的嗓音占据,像被摄了心魄钉在原地。

    我家梁公子……我家的……

    他们要真的是一家人就好了。他忽然有种冲动,要把如昼带回家去。而他现在知道了,就是这个疯狂自私的想法彻底毁了他们两人。

    “陛下?”白茸注意到瑶帝不再继续,小声呼唤。

    瑶帝回过神来,明亮的烛火在他脸上跳跃:“他后来知道了朕的身份,吃了一惊,想断绝来往,说他高攀不起。”

    他还记得如昼跪在地上求他离开时的情景。

    “您是天之骄子,我是下贱的伎子,您要是玩够了就高抬贵手放了我。要是没玩尽兴,也请看看别人,楼里还有更美艳的,我给您引荐,只求放我一条生路。”

    他不同意,他离不开如昼,每时每刻都想着,已经着了魔,甚至一度生出要和如昼远走高飞去过逍遥日子的恐怖念头。

    在他的坚持下,他们继续交往,两个月后,他把他赎了出来,带进东宫。

    太子妃对此没有异议,把环境最好的东跨院拨给如昼住。他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可殊不知,辛苦构建起的幸福在第九天时轰然倾塌。

    那天他回到东跨院时,如昼就躺在草席上,如云的黑发散乱在地,脸上满是风干的泪。他拾起昔日柔软无骨的手,试图戴上戒指,可手指冰冷僵硬,根本戴不进去……

    他趴在地上痛哭哀嚎,不停唤着爱人的名字,随侍的银朱不忍看下去,拿帕子遮住如昼的脸。

    太子妃安慰他,为如昼操办了一场葬礼。他亲自为如昼上妆,陪葬了最贵重的东西,他的心。

    从此,他游戏人间,众生皆玩物。

    白茸不忍见瑶帝陷入往昔,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他从思绪中回转,看着地上斑驳的光影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以为再次回顾会痛不欲生,但事实上他只是平静地讲了个故事,悲喜随时间流逝而消散,爱恨皆无,再也感觉不到什么。

    目光再次落在白茸身上,他说:“你会好起来的,朕带你去玉泉行宫,那里的温泉对身体有好处,明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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