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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无常宫

    昀皇贵妃一直忙到十一月中,才总算歇下来。

    其实按照流程,妃嫔的棺椁停上三五日就可出殡,可昀皇贵妃是第一次操办高规格的葬礼,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跟永宁宫的夏太妃讨论了很久,又借着舒尚仪的经验,才总算中规中矩地顺利办成。

    出殡前一天,下了雪,鹅毛般的雪片子哗哗地落。不到半天工夫,皇宫便铺上一层素白,有人说这是老天爷在给晗贵侍哭丧。

    昀皇贵妃知道后,冷笑不语,看着队伍走远后并没有回宫,而是七拐八拐地来到皇宫北边僻静的无常宫。

    民间百姓大多知道皇宫里设有冷宫,却不知道其实并没有单辟出这么一块地方,更不会像衙门监狱似的挂块牌匾,只要废弃的用来关人的地方都叫冷宫。

    在瑶帝祖父当政那会儿,凡是犯了错的嫔妃都会圈禁在自己宫殿之内。久而久之,宫殿都被不受宠的人占据,新进的美人们只得三三两两同住在一个宫檐下,争风吃醋时有发生。于是他专门找了个地方来安置废妃,集中关押看守,地址就选在了年久失修的无常宫。

    无常宫在很久以前是祭祀用的,面积宽广,东西两座配殿离得较远,前面有个面积颇大的院子,后面还有两排矮房。现下关押的人不多,东西两殿都锁着,只有主殿还在使用。

    昀皇贵妃进院的时候听见门房里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已经伤愈重新当差的章丹不消指示,直接踢开房门,一声高喝:“皇贵妃驾临,还不滚出来。”

    屋中的两名宫人吓得屁滚尿流,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昀皇贵妃往里瞅了一眼,说道:“好大的胆子,敢当值期间喝酒。”

    两人心中叫苦。

    这鬼地方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有上峰来查,守着几个庶人乐趣全无,全靠喝酒摸牌打发时间,哪知今天赶上尊冷面大佛。

    他们哆哆嗦嗦的,直说饶命。

    昀皇贵妃倒无意追究,说道:“本宫来看望庶人白茸,带路。”

    两人忙爬起来,给他往台阶上引。

    昀皇贵妃问:“里面有多少人,他住哪?”

    其中一个叫阿衡的圆脸宫人说:“一共十人,有一个先帝废妃和他的近侍住在西厢房,另有七人位分极低所以安排住在后房,至于白茸,他自己住东厢房。”

    昀皇贵妃看看四周,觉得不可思议:“本宫才知道,原来这冷宫也是按品级来安排的。”

    阿衡不敢多言,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事实上,条件稍好点的东厢房在一个月刚空出来——上一个住客得急病死了——他们图省事直接把人安插进去。至于其他,还真没多想过。

    他们来到一处门前,房门虚掩,昀皇贵妃问:“不上锁吗?”

    阿衡道:“不锁,他们平时会到院子里晒太阳,只要不出外面的宫门就行。”

    章丹推开门,里面空间不小,但陈设极简陋,靠墙一张木床,被褥潦草单薄,对面窗下有一桌一椅,墙角放有木盆和恭桶,全是掉了漆的残次品。

    白茸早就听见门外的说话声,一开始还紧张,但真见了面又平静下来,坐在床上不动弹。

    昀皇贵妃见他散着头发素颜无钗,只穿一身青灰衣裤,心情大好,嘲讽道:“怎么做了庶人就忘了规矩,该怎么做还用本宫教?”

    白茸不情不愿地跪下,伏在地上等着下文。

    “本宫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昀皇贵妃看着斑驳的墙壁和破桌破椅,语气十分轻快。

    白茸没说话,心底一遍遍问候对方的十八辈祖宗,把知道的所有酷刑全用在那人身上,脑中不住闪过各种恶毒招数,试图在臆想中获得暂时的安慰和平静。

    昀皇贵妃见他静默,以为是怕了,随意道:“今天是如冰出殡的日子,你知道吗?”

    白茸大概知道,隐约能听见吹吹打打的丧乐,但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起这事,是要借此机会把他杀了吗?

    只听昀皇贵妃又说:“我堂弟冤死,你这个凶手却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该当重罚。”话虽如此,但说话之人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看不出半分难过,反而露出残忍的笑。

    白茸抬头:“我不是凶手,你心里清楚。”

    昀皇贵妃对阿衡说:“庶人白氏对已故晗贵妃不敬,拖出去杖二十。”

    白茸惊呼:“我说的是事实,怎会是不敬,你要动私刑吗?”

    阿衡和另一个瘦脸的宫人阿术全都跪下,请求道:“皇贵妃开恩,奴才们只是看守,负责三餐和物资的发放,从没干过这事。再说无常宫也没有刑具,刑罚一律要到慎刑司报备才行。”

    昀皇贵妃一斜眼:“本宫懿旨还需要向陆言之那奴才禀报?”

    阿术心思活络,连忙道:“不敢不敢,奴才这就去准备。”拉着阿衡跑走。

    白茸跪坐在地上,说道:“你将我打伤,我就没法为晗贵侍抄写经文了,银朱每日都会派人来取。”

    “什么晗贵侍,是晗贵妃。”章丹插口。

    昀皇贵妃经此提醒倒是记起来,但又不愿就此饶过,说道:“你倒是会找辙,也罢,今日你若是为晗贵妃哭丧,本宫就饶了你,要是哭不出来,就等着挨打吧。”

    白茸低下头,酝酿半天也挤不出泪来。无奈之下只好悄悄在大腿内侧掐了几把,尖锐的痛楚和数日来受的委屈终于逼出几滴眼泪,又想起往日瑶帝的柔情蜜意,悲从心生,渐渐真哭了。

    “晗贵妃,你死得好惨,好冤啊……呜呜……”他一边哭一边喊,像极了为屈死之人哭嚎。

    昀皇贵妃听得又膈应又难受,恰巧一阵阴风刮入,整个后背都是凉的,一甩袖子,气道:“闭嘴!谁准你这么喊的?”

    白茸哭道:“我没哭丧过,小时候我家邻居死了人,他家里人就是这样一路哭的。”

    昀皇贵妃被说得没脾气,气哼哼道:“别哭了!听得本宫心烦,你老老实实在这儿思过,别再想别的事,否则,本宫一定让你生不如死。”说完恨恨离开。一出门就看见阿衡和阿术两人空着手瞎转悠,心知他们就是在拖延时间,有种被糊弄的感觉,对他们道:“去把那贱人拉出来,本宫有话说。”

    白茸本以为逃过一劫,正暗自庆幸,哪知还要出去听训,当下明白今天这关是难过了。他站在院子里,听昀皇贵妃说:“听闻你以前就是负责洒扫的宫人,现在既然成了庶人,也别闲着,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不扫完不许吃饭。”说罢,踏雪而去。

    白茸抬头看四周,庭院几乎是毓臻宫的三倍,地上全是一寸厚的积雪,怕是一天一夜都扫不完。看着手中被塞过来的小扫帚,他为难道:“这是扫炕的……”

    章丹笑道:“我知道,就用这个。”说完追着昀皇贵妃离去。

    阿术道:“你快些扫吧,入夜没有灯,就扫不了了。”

    他无奈弯下腰一点点扫起来,扫着扫着忽然鼻子发酸,忍了半天才把泪水憋回去。整整一下午才扫出来不到五分之一,可人已经累得不行,坐在台阶上喘气,腰背脖子无一处不疼,恨不能直接躺地上。

    冬天天黑得早,刚到晚饭时间,外面已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天气又冷,他只能先回屋等第二天再扫。他饿着肚子坐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半个硬窝头,那是头一天晚上剩下的,就着冷水吃了,竟吃出滋味儿来。

    肚子有东西垫着,倒不觉身上难受了,他躺下,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以前,在现在这个时辰,他都会喝一杯清茶,然后再翻些话本故事,或者和玄青闲聊,说着宫中趣闻。

    想起那个一直陪在身边的人,他忧虑起来,也不知玄青怎么样了,希望毓臻宫的人都不要受牵连才好。

    他从怀里掏出手帕,看着精美的刺绣,想起往日和瑶帝的山盟海誓和今天所受的委屈,默默流泪。

    泪水划过脸颊,流进发丝,越积越多,鬓发都湿透了。

    他伏在枕头上大哭,越哭越委屈,这是他来到冷宫之后第一次如此悲痛,哀伤犹如利刃划破心房,鲜血便化作泪水泉涌不止。

    他哭了很久,压抑的心绪得到宣泄,最后渐渐平复。他舍不得用帕子抹眼泪,用袖子胡乱擦干,蒙头大睡。

    早上,他被一阵嬉笑打闹声吵醒,穿了衣服推窗一看,立即气得七窍生烟。

    几个人正在昨天好容易扫出来的空地上打雪仗,地上又被弄得全是雪迹。他拎着扫帚冲出来,捧起一大团雪球照着其中一人的脑袋砸去,立时搅乱了嬉闹。“要玩到别处玩去,我还要干活。”

    被砸到的人骂道:“呸!不过就是被皇上玩了几年屁股,至于这么大威风吗。”其余人讥笑。他们都是早些年被瑶帝临幸却又犯了错处的低阶美人,被发配到这里多年,听闻白茸好命地坐到了嫔位,便生出羡慕嫉妒恨,此番逮住机会,打算好好羞辱。

    白茸羞愤不已,一手叉腰一手挥动扫帚:“那也总好过你们,巴巴地送到皇上眼前,皇上都不正眼看!”

    这话说到所有人的痛处,他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叫嚣:“把他剥光了,我倒要看看他哪里比咱们金贵,能住东厢房。”

    “你们敢!”他大叫着抡起扫帚就打,但很快就被人夺下扫帚按在地上撕扯衣服。

    眼见外面的夹衣被剥下,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当叫声刺破云层之时,只听一声怒喝。

    “都住手!”

    阿衡和阿术从值守的小屋里跑出,把他们拉开,来回看看,说道:“聚众斗殴,都皮痒了吗?”

    白茸系好衣带,站起来掸干净身上的雪,狠狠瞪着那些人,对俩人说:“他们把我打扫的地方都弄脏了,这是我昨天好容易扫出来的,他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你干你的,我们玩我们的,又不冲突。”其中一人边说边扭着腰。

    阿术道:“行了,都别说了。你们几个把这一片全扫干净。”手臂一挥,画出片区域。

    “这也太多了……得有一半了。”不少人嘟嘟囔囔地抱怨,失去水分的脸上布满发白的干皮,于那干皮中又藏着几条深纹,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七八岁。

    “闭嘴!”阿衡大声道,“再啰嗦,就到慎刑司挨板子去。”

    这回,大家都沉默了。

    扫雪的人多了,进度加快,到了傍晚,院子总算是干净了。那几个人把扫帚往地下一扔,回自己房里窝着去了。白茸这次没再说什么,默默归置好东西,也回了房。

    刚歇下没多久,银朱身边常跟着的小徒弟木槿就来找他。

    他起身迎上去:“我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在扫院子,没来得及抄经。”

    木槿道:“没事,师父说了,你抄了就拿走,没抄也不用补。好端端地扫什么院子,是阿术和阿衡指派你的?”

    “没有,他们对我还好,是皇贵妃来了……”

    木槿明白这是皇贵妃找茬,点头道:“你人学机灵些,这里跟宫里六局不一样,六局办事奖惩都有章程,跳不出条条框框。可冷宫的歪门邪道就多了,别的不说,任何一个嫔妃过来吩咐一句,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我知道了,谢谢你。”他又问,“皇上他……”

    “唉……”木槿叹口气压低声音,“你死了心吧,无常宫的人除非是死人,否则没有再出去的先例。”

    他不相信地摇头,抓住木槿的肩膀:“不是的,皇上说他会想办法……他会……”

    木槿被抓疼了,掰开他的手说:“皇上早把你忘了!”

    “什么?”

    “皇上连续十多天招幸昙妃,现在昙妃常住银汉宫,连皇贵妃都被比下去了。”

    “那我的毓臻宫呢?”

    “早封了,里面的人都遣散重新分派差事。”

    “怎么会这样!”他直到木槿离开都没有缓过来,失神地站在原地。他以为瑶帝会想念他,会像他一样失眠睡不着觉,会找借口救他出去,但实际上……

    他忽然笑了,又哭了。

    笑自己的天真,哭自己的愚蠢。

    说什么最爱的人是他,想跟他白头偕老,都是骗人的鬼话。他敢说,这些话瑶帝跟所有人都说过。

    他看着周围破败的一切,扯着自己干枯毛燥的头发,发疯似地大叫。早知这样,还不如按照瑶帝的吩咐找别人当替死鬼,他的好心善意却当了别人的垫脚石,他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

    “啊啊啊啊……”他大喊着,声嘶力竭,似乎要把夜空和这不公平的世界撕开。

    他疯狂砸向床板,空洞的怦怦声如闷雷在破败的空间内滚动:“我恨你,恨你!我……”话没说完,门突然被踹开,两个穿着体面的人站在门口。其中年长的人指着他怒道:“鬼嚎什么,吵死了!”

    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西厢房的先帝废妃。那人年纪不小了,看着得有五六十岁,眼角都能看清皱纹,可五官依旧端庄,足见当年的美丽。

    那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忽而笑了,跟边上的稍年轻的人说:“真是奇了,人家都是刚来时一哭二闹,他倒好,安安静静二十几天,到今儿个才明白过味儿来。”

    他逐渐平静下来,手指拢拢头发,又用袖子擦了把脸,说道:“吵到你们了,对不住。”

    另一人道:“也没什么,谁都有这么个过程,你这还算好的,有很多受不了的当天晚上就解裤带上吊了。”

    年长的人沉默一会儿,说道:“你知足吧,住在东厢房,冬暖夏凉,地方又宽敞,比后排那些见不着光的矮房子要好多了。”

    白茸看看房间,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会显得奢侈,相比之下入宫前居住的白家破屋简直就是豪华宅邸。他一想到这辈子都要在这地方窝着,陷入极度委屈和怨恨中,吸溜着鼻子哽咽:“我只是不甘心,我是被冤枉的……”

    那人不耐烦道:“别跟我诉苦,到这来的都不甘心,我还不甘心呢。”转身走了。

    另一人则说:“你若真不甘心,就好好活着,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死你前头,这是咱们这些人唯一能扬眉吐气的事了。”

    呵,活着……

    他惨笑着泪水再度流下,这太难了,现在他只想死,只想赶紧逃离这噩梦般的世界。

    “皇上说爱我的……”白茸脱力往墙上一靠,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那些魂啊魄啊的都被抽走,只剩一具骨架。

    “切……我们那会儿流传过这么一句:圣上言皇帝语,都是梦里说胡话,谁信谁傻瓜。你知道刚才的是谁吗?”

    他摇头。

    “他曾经是先帝的惠贵妃。”

    他想了一下,记起玄青跟他闲谈时说的故事。先帝后宫中有位惠贵妃,本名崔屏,长得端庄秀丽,宠冠六宫,但受政事牵连,一夜之间被降为采人,迁居冷宫。

    “原来是他。”怪不得就算年纪大了也是个老美人。

    那人朝西厢房的方向努嘴:“先皇当年允诺封他为后,可你看现在呢,窝在这么个地方……”

    “那他心里不怨吗?”白茸觉得要是自己摊上这事,非得抑郁死。

    “怨能有什么用,这都是命,认命了心里就不觉难受了。我瞅着你年纪不大,想开些,跟其他人处好了也能过一辈子。”

    白茸现在一听到“一辈子”这三个字就害怕,看着灰蒙蒙的地砖打了个哆嗦。他勉强攒起力气问道:“那你呢?”

    “我是他身边的宫人,叫梓殊。”

    白茸讶然:“你一直陪着他?”

    “是啊,要不然这二十多年他怎么过活。他被人伺候惯了,我要走了他连衣服都穿不对。”梓殊道,“天气越来越冷,我给你拿件厚衣裳吧,以前我穿过的,别嫌弃。”

    白茸只穿着薄薄的夹衣,早就冻得难受,哪还管新旧,连忙道谢。

    棉衣还是八成新的,他比了一下,有些大,贴在身上柔软舒适,心一点点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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