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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新的棋局

    大年初一早上,天气晴朗,白茸穿着棉袍笼着手,嘴里叼了根枯草坐在院子里听树杈上的几只乌鸦叫。

    晦气,一整年都晦气。

    随后又想到,哪里是一整年,恐怕是后半辈子都得这样过下去。

    院子另一边,崔屏和梓殊也出来活动筋骨。两人穿着厚实的棕色棉袍,头戴棉帽子护住耳朵,脚上的皮靴高到小腿,看起来更像是两位生活富足的老百姓日常出行。崔屏手拿弹弓对着树上的乌鸦打,几次都没打中,又换梓殊来打,同样不中,反弄得乌鸦哇哇地乱飞乱叫。两人见了笑个不停。

    阿衡走出来,半嘲笑地说:“崔采人年纪大了,小心闪了腰。要是真伤到,可没医官给你治。”

    “不劳你费心,我若病了自有别人给我请太医来,谁稀罕那小小医官。”

    阿衡心知那对儿主仆有大佛罩着,不予争辩,只撇了嘴角没出声。

    崔屏又道:“你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们要沐浴。”

    阿衡道:“你要热水点心我倒还能给你弄来,那么一大桶洗澡水上哪烧去,你那不是有小炉子嘛,到后院打点水凑合着自己烧吧。”

    “你个死人,又不是不给钱。我那小炉子也就能烧壶茶,若要烧洗澡水还不得烧到天黑。”崔屏掏出些碎银晃了晃,“往常你不是答应得挺痛快嘛,怎么今日推三阻四,难道是嫌钱少?”

    阿衡看着银子犯难,语气缓和许多:“您老别生气,往常无事时自然可以给你烧水,只是今天事情多些。昨儿个半夜接到通知,又有人要来了。阿术一大早就去慎刑司交接,现在还没回来,你要热水,至少也得等我们忙完。”

    “好啊,我可以等。”崔屏先扔出一枚碎银,权当定钱,好奇道,“谁这么倒霉,大年初一被发到这儿来。”

    “说了你也不认识。”阿衡把银子揣怀里,斜看了眼白茸,“倒是你应该认得。”

    白茸有些茫然,还没答话就见阿术和几个慎刑司的人带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阿术和阿衡两人商量着安排住处,白茸对杵在原地一身狼狈的人说:“想不到仅仅两个月的工夫,昔哥哥也来了。”

    “哪儿来的昔字呢,现在只有庶人林宝蝉。你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吗?”来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精美的刺绣全开了线,原本镶缀宝石的地方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脸还算素净,似是洗过,显出几分清冷。

    “难得天气好,我出来晒晒太阳,正巧赶上。”白茸挠了挠头,从油腻腻的头发丝里捏出几只虱子,用指尖掐死。天气越来越冷,他的钱不多,没法像西厢房似的买炭把屋子烧得暖暖的。屋里也没有小炉子,冷得像冰窖,就算能买来热水也不能常洗澡,会冻病。对于无常宫的人来说,生病意味着死亡。

    阿衡走过来,说道:“二位别叙旧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林宝蝉的房间安排在了白茸的隔壁。严格来说不算间房子,是无常宫还在正常使用时的一间杂物房,收纳笤帚抹布一类的东西。面积只有东厢房的三分之一,刚够摆下一张狭窄的矮床和一桌一椅,连窗户都没有。

    两相对比之下,白茸立时觉得自己的住处甚是豪华,找到一丝心理平衡。

    晚上,他正在屋里吃饭,就听隔壁吵吵嚷嚷。从窗户探头,只见阿衡站在廊下,叉腰怒骂:“你一个庶人哪那么大脾气,晚饭就这个,要别的没有。你还别嫌不好,就这肉末粥还是因为过年才赏的,要是平常,只有稀菜汤,你若真娇贵吃不成,那就饿死好了。”

    屋里的人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扔出个枕头,阿衡闪身躲开,骂骂咧咧走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呜呜哭声。白茸走出去捡起枕头抱怀里,往隔壁房间探了探身,林宝蝉就坐在床上抹眼泪。他近前道:“事已至此,你再哭也没用。”

    林宝蝉哭道:“饭都是冷的,冰得牙疼,根本就没法吃,他们是故意折磨我。”

    白茸叹气:“他们跟你无冤无仇,干嘛费这心思。这里离灶房远,天气又冷,再热乎的东西送来也凉了,你就凑合着吃些吧。你把他俩得罪了,以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你倒是在这里住出了心得体会。”林宝蝉抹掉眼泪,喊道,“你滚,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关心。”

    白茸把枕头扔到他床上,气道:“我是看在咱们昔日情分上才过来看你,就凭你对我做的事,你死了我才拍手叫好。”

    “你怪我?”林宝蝉怒极反笑,喘着粗气道,“要不是你联合颜梦华诓骗我,我怎么会害你?”

    白茸道:“那是你心里有鬼。”

    “我问心无愧!”

    “难道昱贵侍的琴不是你弄断的?”

    “是我不假,可……”林宝蝉不知如何解释,理清思绪,放缓声音,“实话告诉你,现在这个结果确实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别人。但是你要说中秋宴会的事,那不是我干的。当时我站在旼妃身后,是打算浑水摸鱼,可手刚一放上还没用力,旼妃就往前倒,还吓了我一跳。”

    白茸疑惑:“可旼妃说他用余光瞥见你。”

    “也许他看见的是我,但我真的没有推他。当时情况混乱,一定还有别人,你在我们后面,难道没看清吗?”

    白茸仔细回想,摇头:“都挤在一起,自顾自,谁能看清别处。”

    林宝蝉哼了一声:“这就对了,你看前头都看不清,旼妃背上又没长眼睛,怎么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白茸仔细想想这番话,确实有道理。

    林宝蝉看看斑驳的墙壁,摇了摇头,语气沉重:“我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承认与否都无所谓了,要真是我干的我至于再隐瞒吗?”

    “算了,再讨论也没有意义,你究竟是因为何事被贬?”

    林宝蝉把事情一说,白茸听完惊道:“你竟杀了人!”

    “和你一样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

    白茸立时激动起来,嗓音也提高了不少,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从没害过人,季如冰不是我杀的,皇上知道。”

    林宝蝉拍着腿,笑道:“那又如何,还不是关到这里。你是不是还想着皇上能把你赦免,我告诉你吧,他被姓颜的贱人迷得神魂颠倒,早就把你忘了。”

    白茸心中难过,转身要走,然而林宝蝉却不肯罢休:“就在昨晚,皇上当众和他亵玩,还说要封他贵妃……”

    “别说了!”白茸心中刺痛,脚步一顿。

    “前些天,皇上还把围猎时打来的狐皮送给他做了暖手袋,银灰色的毛,可漂亮了。”

    白茸胸口被怒火顶得生疼,手扶着门框才能勉强站稳。那狐皮本是瑶帝承诺送给他的东西,现在应该是他戴着才对,怎么能转送给别人!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他欲抬腿出屋。

    然而林宝蝉可不听他的,依旧说着笑着,从那怒火和痛苦中汲取到快意。现在,他感觉没那么糟糕了,重新找到了上位者的一些优越感。他似乎有使不完的词汇去描述脑中的画面,说起来滔滔不绝,好像他前半生学到的东西就为了这一刻而绽放。

    “现在的宫廷,风水已经变了。颜梦华是皇上的最爱,其他人都得靠边站。无论是像皇贵妃和昱贵侍这样家世好模样好的,还是像李贵侍和余选侍这样技巧佳的,都被忘在脑后,你觉得你还能翻身吗?”他痴痴笑,“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皇上是眼瞎吗,也能喜欢你,他不过就是玩玩罢了,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尝尝野菜。可那野菜就算再鲜嫩,也透着一股子土腥味,尝几次就腻了,哪儿能一直吃。”

    此时,白茸已站到廊下。他慢慢回过头,寒风中乱发飞扬,彷如一头野兽在回眸。

    紧接着,风停了,纷飞的发丝覆住苍白的面容。他望着屋中依旧幸灾乐祸的人,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嘶吼,直冲过去,掐住那细嫩的脖子。

    “闭嘴!你给我你闭嘴!你听不懂人话吗?”他一边喊,手指一边收紧,死死卡住林宝蝉的喉咙,“你这不知感恩的东西早该去死了,要不是我,你能再被皇上看一眼?”

    “放手!你这疯子!快放手!”林宝蝉手肘一顶白茸前胸,用力挣脱开,甩开胳膊就是一拳。白茸左颊吃痛却不甘示弱,目露凶光,也挥拳打回去。两人一边叫骂一边从屋内缠打到屋外。你踢一脚我踹一下,互相扯头发扇耳光,前胸后背屁股大腿,得哪儿打哪儿,犹如两只困兽,发出嗷嗷叫声。动静闹大了,所有人都出来看,梓殊和另几人把他俩拉开,说道:“你们疯了,这里禁止打架,被发现了不问缘由,都要拉到慎刑司挨板子去。”

    正说着,阿术挑着灯笼出来了,盯着两人,问道:“怎么回事儿,一来就不老实。”

    崔屏忙道:“没什么事,新来的心里难过,寻死觅活的,被阿茸拦住了。”

    阿术半信半疑,问道:“是这样吗?”

    林宝蝉整理了一下衣服,不情愿地点点头。

    阿术挑高灯笼,仔细端详白茸,见衣裳扣子都扯掉了,脸上也挂了彩,便知怎么回事。但他不愿生事,故而权当没看见,对林宝蝉道:“到这来的都有这么一遭,你要死就死得利落些,别弄得鸡飞狗跳。”说罢给了白茸一记眼刀,“下次再有这事,别拦着,管好你自己。”

    院中看热闹的人散去,林宝蝉和白茸也都平静下来,两人没再说话,各自回了房。

    不久,隔壁又传来呜咽,白茸听着心烦,索性抄写经文来静心,对林宝蝉再也不同情。

    ***

    皎月宫内,几个炭火盆把卧室弄得温暖如春。炭是特制的,烧出来散发淡淡香气,一丝呛人的烟味都没有。

    晔贵妃坐在桌边吃蜜柑,说道:“西域香炭果真名不虚传,闻着舒服多了。”

    晴蓝道:“可不是嘛,奴才到玉蝶宫传话,那里烧的就是普通的炭火,待一会儿就呛得慌。”

    “香炭数量有限,除了银汉宫留存,全给了我,可见皇上体恤。”晔贵妃笑了,嘴里的蜜柑越发觉得甜。昙妃虽然得宠,可也没有这份特殊照顾,他越想越得意,等病好后可要好好侍奉,把昙妃压下去,看他还敢出言不逊。

    昀皇贵妃挑帘进来,说道:“你怎么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皇上赐我香炭,在宫里可是独一份。”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你这痨病在宫里也是独一份。”

    晔贵妃被说得心虚,不敢答话,只把水果盘子讨好似的往前推。

    昀皇贵妃拿了一块蜜柑,捏在指端,相面似的看了许久,才道:“当初是我错了,不该急着把白茸扳倒,现在看来姓颜的才是祸害。”

    晔贵妃道:“我听说了,这次除夕宴会真是惊险,居然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林宝蝉也是倒霉,被人拿到台面上磋磨,皇上就是想保也保不成。”

    昀皇贵妃斜眼:“你什么意思,替他惋惜?”

    晔贵妃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怎么把阿离的事儿给忘了呢,当即改口:“我是遗憾他没被处死。像他这样的人就该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说得咬牙切齿,好像有天大的冤屈似的。

    昀皇贵妃懒得搭理他,记起林宝蝉最后的尖叫,说道:“先前倒没看出来他城府这么深,真是失策。”

    “谁城府深?”晔贵妃往嘴里塞了一块蜜柑,吸溜着果汁,呆呆地问了一句。

    “昙妃!”昀皇贵妃简直想在那脑袋上拍几下,好把里面的脑子震得清醒些。

    晔贵妃马上紧张起来,用帕子擦净手指,凑近道:“那我们怎么办,那个阿千似乎也只是短暂地得宠了几天而已,根本没法转移皇上的注意力。”

    “他想各个击破,然后一人独大,哪有这样的好事。去年冬天我临时加了一场选秀,今年再加,他便说不合祖制。他不是想照章办事吗,我倒要看看他对三月的春选是何想法。”

    “春选?”

    “你忘了吗,每四年一次全国大选,过了元宵节就会筹备,到时候全国十六周岁以上十八周岁以下家世清白的孩子们都要接受遴选,从中层层选出三十人,再御前过目,殿选出四至六人扩充后宫。”

    晔贵妃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只不过上一次选出的六人里,两人病故一人被贬,剩下的袁嫔,常贵侍和尹选侍均在之前的除秽事件中身亡,可以说这批人都走了霉运,没一个好下场。

    昀皇贵妃接着道:“这次选秀模样倒在其次,首先得人老实,最好是平民出身,省的总跟我对着干,脑仁疼。”

    “这是自然,到时跟舒尚仪打声招呼,让他把好关,一切水到渠成。”

    两人笑到一起去。

    昀皇贵妃回到碧泉宫时已是傍晚,远远就看见瑶帝御辇在门口停着,心中欢喜。

    已经半个月了,可算来他这里。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镜照了照,对镜中模样还算满意,扬起最美的笑容进了院。

    他一见瑶帝便深深下拜,说道:“我来迟了,望陛下恕罪。”

    瑶帝对美人向来宽厚,笑道:“你这里香气四溢,朕正好舒心。”

    “这些奴才真是不会办差,也不说去知会一声,让陛下干等着。”昀皇贵妃和瑶帝双双坐在炕床上,章丹颇为机灵地撤去茶盏,重新端上一个玻璃大壶。壶中盛有琥珀色的饮料,阳光一照,有些发红,让人看了极有食欲。

    昀皇贵妃亲自倒上一杯,双手奉给瑶帝:“这是小厨房新研制的六合饮,滋阴降火,最适合冬天饮用。”

    瑶帝接过闻了闻,气味独特,透着甘甜。浅尝一口,凛冽酸甜,回味无穷。“既是六合饮,应有六味原料了?”他将剩下的饮尽。

    昀皇贵妃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喝下后,说道:“山楂、红枣、玫瑰、党参、甘草、石斛,再加冰糖和少许紫苏粉。不过其中配比就得保密了,否则人人都会煮,陛下就不来我这了。”

    瑶帝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会做这六合饮,朕也只来你这里。喝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喝。在朕心中,与你共饮才是极乐。”

    昀皇贵妃嫣然一笑,只听瑶帝又道:“听说你去了皎月宫,贵妃身体如何,朕上次去探望,他说话还有些喘。”

    “精气神都好多了,直说陛下送他的香炭好用。”

    瑶帝道:“朕这次来就是要跟你商量,晔贵妃身体一直不好,就不要再操劳,让昙妃代他协助你处理后宫事宜。”

    突然而至的消息让昀皇贵妃错愕,甜美的笑容逐渐消失:“昙妃久未接触……”

    “他以前又不是没管过,很快就会熟悉。”

    “陛下明知道我与他有嫌隙,却还要这样安排,若处理时产生分歧要如何是好?”他语气平静,内心深处却在狂叫,好容易争取到的执掌内廷的大权,怎么能轻易让别人分去。此时,他的双眸已蒙上一层哀怨,原来瑶帝并不是想念他才来找他,而是为昙妃争权来了。

    瑶帝搂住他的腰身,轻声道:“他是妃,你是皇贵妃,等同副后,你说听谁的。”

    他稍稍放心下来,倚在瑶帝怀里,勉强挤出一丝笑,无可奈何地想,至少最后决定权还在自己手中。

    外面天色完全黑下来,他道:“陛下许久不在我这用膳了,今日留下陪我,好吗?”

    瑶帝看了看窗外,面露尴尬:“之前说好要去思明宫的用晚饭的,改天吧。”

    他从瑶帝怀里起身,理了理头发,淡淡一笑:“既如此,我就不留陛下了。”再度屈膝行礼,俨然一副送客之姿。

    瑶帝讪笑几声,在他唇上轻啄,然后快步离去。

    他站在大殿门口,恭送瑶帝,回身之际摸摸嘴唇,像是要留住最后的一点余温,只是那最后的一点温度早已流逝,仅剩苍凉。

    晚饭后,他坐到寝室妆台前,头发散开,对镜自梳。镜中人依然姝丽,但怎么看都觉得缺少点什么。手指细细勾勒眼角,终于意识到无论他多么好看,都抵不过岁月冲刷。不得不承认,再多的脂粉都不能把肌肤变回水磨豆腐一样的娇嫩,再美的衣裳都不能让腰肢变得更柔软。

    这场战争他已经输了,输给了如水而逝的时间。

    入宫前,叔父曾跟他说过一句话,既然当了棋子,就要学会将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可这盘棋下了太长时间,棋子的士气几乎消磨殆尽,已经无心再战。

    也许他应该退出战场,守着得来不易的荣华过一生,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又在隐隐呐喊,你甘心吗?

    扪心自问,他不甘心。皇上讨厌尚族,他是知道的,就凭这点,他有可能创造奇迹。也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气儿,他一路过关斩将,如今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能在临门一脚时缩回去。

    真是进退维谷。

    他叹口气,对一旁侍立的章丹说:“皇上嫌我老了。”

    “哪儿能啊,主子正是风姿绰约的年纪。”

    他放下梳子,神情落寞:“玉泽元年选秀,我已经十九了,叔父使了银钱愣是改小了两岁,我才顺利入选。”

    章丹惊道:“那皇上……”

    “皇上其实是知道的吧。”他想起有一次瑶帝故意把他年纪说大两岁,其实就是在暗示无论什么样的小动作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即便这样,主子也不过是比昙妃大三岁而已,还年轻着呢。”章丹接过梳子,继续为他梳头发。

    “是吗?”他不确定。

    “当然。”章丹将发丝用细密的发网拢好,服帖地披在背后,又给他揉捏肩膀,“青涩的果子看着漂亮,可要说口感,还是熟透了的香甜。”

    这比喻妙极。

    他开怀大笑,先前的抑郁一扫而光。说得不错,他的路还长,人生如棋,不走到最后哪知输赢。

    ***

    又一日,昙妃难得在自己宫里闲着,拿剪子修剪一盆金橘的枝叶。

    旼妃坐在一旁,想起许久之前相似一幕,说道:“还是之前那盆?”

    “怎么可能,那盆早不知被他们丢到哪里去了,这是皇上新送我的,说是外来品种,金橘个头大,好养活。”

    旼妃看不出不同,只觉得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他盯着昙妃手里的剪子,每一次咔嚓声响起都是那么的刺耳。最后,他移开眼,鼓起勇气问道:“除夕宴的事你策划很久了吧,你之前说要调查一直没了下文,我还当不了了之,没想到……”

    昙妃放下剪子,回过头:“林宝蝉那混账东西想害你,我岂会不了了之。”

    旼妃道:“你真的是因为他害我所以才要扳倒他,还是因为你想扳倒他?”

    昙妃沉默一瞬,复又拿起剪子铰下一片叶子,然后才轻声开口:“这并不矛盾。”

    “下一个是谁?”

    “什么?”

    旼妃走到他身旁,拿起一片剪下的叶子,那叶片绿油油的。“下一个你想扳倒的是谁?”他问。

    “晔贵妃。”昙妃淡淡道,“皇上已经让我协助季氏管理内宫事务,而他是我晋升之路的绊脚石。”

    旼妃吃惊:“你真想当贵妃?”

    “当然想。”

    “然后呢,还想当皇贵妃,做皇后?”

    昙妃放下剪子,面朝他,脸上流露出奇异的光彩:“后宫之人谁不想,那是我们这些人所能达到的最终极荣耀,也是我们的家族赋予的使命。”

    “我就不想。”旼妃抓住昙妃的袖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可却发现你离我越来越远。你在皇上身旁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敢看。”

    昙妃抱住他,安抚似地拍拍肩背,又在那鬓发边蹭了蹭,柔声道:“我跟皇上只是逢场作戏,你不必在意。”

    旼妃双眼朦胧,似乎正在经历很大的痛苦。那是来自除夕夜宴上的巨大折磨的延续,被动承受那声那景带来的冲击,还要像个木偶似的表现得无动于衷。这比瑶帝在他手背上的抚摸来得更令他恶心。他心里很清楚,瑶帝为什么要那样做,那是一种无声的宣言,迫使他认清身份,让他明白他是谁的玩物。

    他痛苦道:“可这戏要演多长时间呢?我曾说过要一直陪你走下去,可我现在后悔了,一想到你在那人身下承欢,我就要崩溃。求你退出吧,我们在宫里做个闲散之人,不愁吃喝地过完一生,不好吗?”说到最后,语气充满哀求。

    昙妃动容道:“我不能,岁贡又要到了,我要灵海洲的使者在皇帝身边看到的是我而不是季氏,要让北域各国都看到,皇帝最爱的是我,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灵海洲。”

    旼妃退后几步,神情恍惚:“你的身边有了皇上,还有我吗?”

    昙妃追上他的步伐,说道:“我爱你,可你不懂,我必须有些取舍才行,我的父王,我的家乡……”

    旼妃摇头:“我是不懂。我不是皇亲贵胄,看不到你所谓的国之大事。你说你爱我,可实际上你只爱你自己,只爱你的灵海洲。”转身要走,昙妃一把拉住,将人揽入怀里,落下颇为霸道的一吻。

    双唇碾压,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滋味,旼妃流下两行清泪,在怀中流连。许久,他掏出丝帕小心沾干净脸颊,说道:“我们就是你手里这盆金橘,只要碍了眼,不管长势多好都要被剪掉。”

    昙妃心疼道:“不,你不是。”

    旼妃攥着丝帕慢慢走出房间,站在廊下回头说:“哪天你要是觉得我碍眼了,就告诉我,让我自己窝在犄角旮旯里烂掉就好,别剪,好吗?”

    昙妃努力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一直在远处候着的秋水见旼妃远去,走上前欲言又止。

    “什么事?”他问。

    秋水说:“昨晚主子和皇上约好的,要去银汉宫和皇上打双陆,现在已经快到时间了。”

    是啊,还要玩棋去,他想起来了,自嘲地笑笑。

    棋局已开,再无退路,唯有松开手掷骰子,看命运的点数。

    他转身进殿,平静道:“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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