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3】2 宸宇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春选结束,昙妃却高兴不起来。
本想给季氏点颜色瞧瞧,不料却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怎么也想不到应嘉柠和墨修齐竟都认识昱贵侍,而这三人背后的家族势力若是联合起来,实力不可小觑。以后不仅要防着季氏,还要小心这三人,简直令人崩溃。
“你执子很长时间了,还没想好怎么下吗?”旼妃支着脑袋问。
思绪回转,他随便落下一子,兴趣寥寥:“我认输。”
“这可不像你。”旼妃指着棋盘一角,“这里还有活路,怎么就认输了?”
“一着不慎满盘皆毁。”
旼妃知道他的意思,宽慰道:“门阀世家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绝大多数人都搞不清楚。这些世家公子们平日的课业就有一条,要背熟各家姻亲关系,咱们这些外人根本理不清。”
昙妃仍旧气恼,声音冷峻:“现在木已成舟,说什么都白搭。”
“自古,皇后之位出于尚族,如今后位空缺,四大家族必定会想方设法把人送进来。这次他们选择一起送,一看就是商量好的。就算你不从中运作,他们最后也一样有办法绕过季如湄出现在皇上眼前。”旼妃想想,接着道,“其实也不需要太担心,他们虽是姻亲,可一样有各自打算。应氏是丹阳名门,但和陇西墨氏一比终究还是差了些,他们的关系也并不像外界看到的那样紧密。”
“怎么说?”昙妃好奇。
旼妃捏起一枚棋子,拿在手里玩:“要是同气连枝,何必各家都出人。以应嘉柠和墨修齐的样貌才情,只要被皇上看到,入选是一定的。现在都送进宫,对外当然可以解释为互相扶持照应,可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吗?我看未必。他们一个姓应一个姓墨,终究还是两家,只怕到时候依然是各自为政。”
经过这么一分析,昙妃豁然开朗,一扫先前阴郁,握住旼妃的手:“你说得对,是我自乱阵脚了,想他们年纪轻轻,纵有天大的本事,在这宫廷中又能活多久。”
这个活字让旼妃心里一紧,不知对方心里又打上什么算盘,但见那朱红的唇一开一合,好像冥界食人骨髓的花。他压下不适,不着痕迹地撤回胳膊,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昙妃不愿就此放手,带着试探,说道:“留下来陪我用饭吧,我的小厨房有你最爱吃的八宝酱鸭,你一来我就吩咐他们准备,现在都快做得了。”
旼妃低头犹豫。他确实很久没跟昙妃一起吃饭了,要说不想,那是自欺欺人,可要是留下,又怕招致闲言碎语。尤其现在已经是傍晚,若吃了饭再耽搁到晚上不定又传出什么流言。
“算了,我还是走吧,你现在树大招风,可别再被人抓住什么。”
“怕什么,现在谁也奈何不了我。”昙妃手指划过旼妃的下颌,轻声道,“你瘦了。”
旼妃抓住近在眼前的手,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再次泛起涟漪,欲浪高涨冲破理智,舌尖挨个舔舐凝脂般的手指。
“留下吧,好吗?”昙妃没有收手,反而将棋盘推到一侧栖身上前,和旼妃面对面,“我想你了,这些天你都没来看我。世人皆以为我得皇帝宠爱,必是心花怒放才对,可他们错了,我的心只为你绽放。”
“你……”
“什么都别说。”昙妃双眼痴迷,声音缥缈,“留下来陪我。”
“今天晚上……”
“皇上已经派人说不过来,今晚只有我。”轻柔的语调充满诱惑。
旼妃还在纠结,可昙妃却已经倒在他怀里,把玩旼妃垂下的长发:“我的心从始至终都只在你这。”手抓住上方之人的衣领,那朝思暮想的脸庞渐渐低下……
第二日,昀皇贵妃在晨安会上大致说了四位新人的情况,绝大多数人虽然忧心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宠爱被分走,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因而面子上并不显得多么烦躁,反而议论着那些人的出身,想象着尚族公子该有的气度。
他们互相交流听来的传闻,一会儿说墨家是巨贾,墨修齐一定是后妃中最有钱的一个。一会儿又集中讨论那位雪选侍的眉毛是不是也是白的,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后——眉毛不是白色,而是浅棕——又转而说起应选侍那甜美娇俏的脸蛋儿。
连一贯矜持的昀皇贵妃也加入他们的谈话,时不时说上几句,模样温和有礼,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
昱贵侍没有加入其中,只是在一旁默默饮茶,试图平复复杂的心情。应嘉柠是他名义上的表弟,墨修齐更是他年少时最亲近的伙伴,三人时隔多年重逢,算是高兴的事。可同时他也发愁,不知他们打算如何运作。
进而又想到,墨修齐只比他小上半岁,今年怕是也有十九了,竟也过了春选,可见墨氏是下了大力气的。
晔贵妃最近没有再犯咳喘,面色呈现出健康的红润,打趣道:“这回宫里可热闹了。逢年过节组上几桌牌局打马吊,多带劲儿啊。”
薛嫔也道:“要是打牌就和那位雪选侍坐一桌,说不定能吸上仙气。”
昀皇贵妃看了看薛嫔,眼中流露出少有的关切,说道:“观你气色不错,病好了?”
薛嫔微笑,语气淡然:“已经无碍了,谢皇贵妃关心。”自从除夕夜之后,他就很少在人前走动,一直称病告假。今天,是他新年之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很有些大家风范。
而与他同住尘微宫的余选侍在听到他们对话后,忍不住偷偷瞧他,脑中闪过前两天的一幕。
旁人都以为薛嫔因昔妃的事受到惊吓,所以才病,可他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薛嫔更像是受了刺激,整日把自己关在后殿花房里捣鼓东西。有一次他好奇,悄悄绕到花房外,隔着玻璃窗往里看,发现薛嫔正把一些花朵放在一个容器里研磨,表情冷漠,好像和那些花儿有仇。事后,他有意无意地询问薛嫔在干什么,后者笑了笑,表示在做花肥和养料。
那笑容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他看了直害怕。
还有那所谓的花肥,饶是他不养花也有些基本常识,哪有用鲜花做肥料的?
打那之后,他就很不安。
不过今日的薛嫔看起来又不一样了,恬静素雅,与世无争,恢复了往常平淡的气质。
他如此想着,只听话题又回到那位新来的雪选侍身上。
“什么仙人,怕是妖人吧,哪有一生下来就是白头发的。”暄妃慢条斯理,卷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发丝浓密黑亮,挽起来须得插上很多钗子固定,远远看去像个首饰架。
“哎呀,哥哥可别吓我。”李贵侍掩面轻笑,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要真是妖人,在宫中为非作歹,伤了龙体……”
“李贵侍是得了癔症吗,怎么说起胡话,入选之人都是家世清白的良民,怎么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还是说你盼着出点什么事?”昙妃突然打断,紧盯前方。
李贵侍脸色一变,直接蔫了下去:“没有没有,我就是那么一说……”声音渐弱,最后没了响儿。
“昱贵侍,”昀皇贵妃把话题岔开,“梦曲宫主殿已经空出,你今天就搬过去,腾出偏殿给新进的墨选侍住吧。”
昱贵侍小心道:“这恐怕于礼不合,主殿向来是嫔位以上才能住的。”
“无妨,先这么住吧,反正也不是没有先例。”昀皇贵妃道,“至于另外三人,恐怕也得和各宫挤一挤了。应选侍住落棠宫,冷选侍住思明宫,雪选侍住……”
“为什么要住我那?”昙妃忽然插口。
话被打断,昀皇贵妃面色微沉,出言解释:“现在宫室紧张,几人共用在所难免,而且也不是只有咱们这样,先皇在世时,最多三人同住一宫。”
昙妃露出疑惑的表情:“毓臻宫不是空着吗,把剩下三位安置在那里,岂不更好?”
“毓臻宫是皇上亲自下令封的,我无权解封。”
“那我去问皇上。”
昀皇贵妃紧盯昙妃,缓缓道:“也好,你去问吧,若皇上同意,就让雪选侍和冷选侍住过去。”
昙妃道:“劳烦皇贵妃再给应选侍安排个别的住处,旼妃自从去年中秋节事故之后,一直头疼,还是不要跟生人接触为好。”
此时,旼妃正一手支着脑袋,表情肃然,倒像是为刚才那番话的配图。
昀皇贵妃视线扫过他们二人,说道:“你们倒是默契,跑这儿演双簧来了,还真把自己当戏子了。也罢,应选侍就住皎月宫吧。”
昙妃像是没听见嘲讽,神态平和,反而微笑着向主座,称其体恤他人,心怀善念,是内宫中一等一的好人。
昀皇贵妃听出暗讽却无言以对,恨恨地抽了抽嘴角,不再搭理他俩。
晔贵妃不愿与他人合住,刚想说话,但在昀皇贵妃的眼神下又缩了回去。一直忍到散会,才上前抱怨:“哥哥也真是的,怎么如此轻易随了那贱人的愿,我这病也时好时坏见不得生人呢。”
昀皇贵妃知道委屈了他,并不生气,反而好言劝慰:“住你宫里才好让我们拿捏,你暂时忍耐几日。”
“那我也不想让应氏住过来,他是尚族,门阀显贵,眼高于顶,听说脾气也很冷傲,我可受不了气。”
“你是贵妃,谁敢给你气受。”
晔贵妃不说话,依然气鼓鼓的。昀皇贵妃思索片刻,说道:“那就让冷选侍住过去,他门第不高,性格开朗,为人和气。你们应该能相处得很好。”
晔贵妃识趣地笑笑:“一切听哥哥的。”
***
昙、旼二妃从碧泉宫出来之后顺着小径漫步。
昙妃道:“听说宸宇宫附近的桃花全开了,你陪我去那赏花吧。”
旼妃建议:“那不如去东南角楼,那的桃花也开了,有很大一片,可漂亮了。”
昙妃摇头:“就去宸宇宫。”
旼妃无法,只得依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宸宇宫附近走一遭,那可是历代皇后的寝宫,自从冯氏被废就封锁至今,俨然成了废宫。
他们慢慢走着,很快就看见红墙之后一片粉红,精美的琉璃瓦在蓝天下宛如水晶。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景致却无人欣赏。”昙妃看看左右,除了他们一行,再无人逗留。
“你可惜的是花还是宫殿?”旼妃和他比肩而立,凝望高台。微风把他们的衣袂卷到一处,飘飘荡荡。
“你说呢?”昙妃看着他,似笑非笑。
宸宇宫很高很大,和银汉宫遥相对应,是整个帝国全境内唯二建在九级高台上的宫殿。一级九阶,共八十一节台阶。正面设有丹陛,站在下首仰望,气势格外恢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臣服。
“咱们走吧。”旼妃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催促道,“皇上已经把这里封了。”
昙妃不理会,径自往前走,来到丹陛前,一脚踏上台阶,就那么踩着不上不下,也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旼妃惊呼一声,抓住他的胳膊:“快把脚放下来,丹陛只有帝后两人才能走,你这是大不敬。”一旁的秋水吓得去抬他的腿,与旼妃合力将人扯远。
昙妃看着惊惶失措的两人,笑道:“你们紧张什么,这儿比冷宫还荒凉。”
“这话你也敢说?”
昙妃道:“有什么不敢,皇上至今不提封后的事,摆明了是想给旧情人守丧。”
旼妃看看身后,见随从们离得较远,说道:“那也不能拿明面上说啊,让人听见又要生事端。尤其是现在,你身为协理,皇贵妃和晔贵妃心里不舒服,就正等着你犯错抓把柄呢。”
昙妃不以为然,反而仰望宫殿:“你说这高高的宫阶有什么好,那么多人拼了命也要爬上去。”
旼妃感慨:“是没什么好,高处不胜寒,就像月神一样,得了长生才知人生寂寞。”
昙妃走到桃花树下,折了条满是花朵的细枝。花枝摇摆,几枚粉色花瓣沾在黑色的香云纱袖口,说道:“可不管如何,世人也总是向往广寒宫的,向往那高高在上的孤寂与荣耀。”踩了踩砖缝里的杂草,落寞又释然,“就算是孑然一身,从高台上向下看,景致总归是好的。”
“……”
“你说我要是站在上面会是何种光景呢?”昙妃扬起花枝转了一圈,长发飞舞衫袂飘飘,和月宫仙人无异。旼妃看得心疼,错开眼去,这样的人合该在那琼楼玉宇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世俗尘埃染了七窍玲珑心。他不忍见昙妃陷入痴梦中,无可奈何道:“走吧,要是被有心人看见,又该编排话本故事了。”
昙妃扔掉花枝,扶了扶松掉的金花钗子,神色清冷:“走吧,这里也确实无趣。”
回去时,他们抄近道从绣坊路过,隔着院墙就听到里面有人玩闹嬉戏。只听一人道:“槿哥儿难得来一趟,跟我们说说外面的事儿呗,听说最近皇上十分宠幸昙妃,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天天招幸,有时还招到御书房呢。”
“真是奇了,都说他和旼妃有暧昧,怎么皇上还能下得去手?”
一阵哄笑过后,另一个更猥琐的声音说:“这有什么,有洞能捅就行,皇上才不管都谁捅过……”
“你们……疯了吗,小声些。”被称为槿哥儿的人说,“这么胡言乱语的,不想活了?”
“怕什么,这又没别人,他们敢做还怕人说吗?”之后,又是一阵细微的听不清内容的低语,不时夹杂嗤笑。
旼妃皱眉,冲竹月使眼色让他去把人哄散,昙妃却铁青着脸抢先跨进院里,朗声道:“是谁那么清楚本宫的事,说出来听听。”
院中,正围着石桌吃吃喝喝的三人全吓傻了,瞪大眼睛直戳戳坐着,嘴巴张得老大。须臾,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扑通跪倒磕头:“奴才该死,求两位主子饶命!”
这一跪让另两人如梦初醒,也接连跪下,磕头如捣蒜。
昙妃拂着衣袖冷笑:“本宫还当他们口中的槿哥儿是谁,原来是你。你师父银朱知道你嘴这么碎吗?”
木槿大气不敢喘,眼泪哗哗流:“昙主子开恩,奴才一时糊涂,奴才该死……”说着啪啪自己打起来,没几下嘴角就渗出血。
昙妃不理他,看着另两人。他们显然已经知道来人的身份,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旼妃走上前指着他们气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口出秽语背后议论上位,是嫌命长吗?”
两人抖如筛糠,一个劲儿地磕头饶命。
昙妃蹲下身,扶住其中一人的身子,仔细端详圆润稚嫩的脸庞,问道:“多大了?”
“十六了。”
又问另一个。
“也……也……十六。”声音颤得字都吐不清。
“真遗憾,以后只能说曾经十六了。”昙妃笑着吩咐宫人们把两人拖到慎刑司杖毙。
那两人哭喊着扑到旼妃脚下求救,揪着袍角不放手,竹月怎么掰手指头都掰不开。旼妃虽气恼,却也被他们的哭声感染,对昙妃道:“要不就留条命吧,年纪都不大,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昙妃啧啧两声:“现在可不是发善心的时候,今儿个他们能在这里说我们,明儿个就指不定在哪儿去宣扬呢,要想没有流言就势必得把源头彻底切断才行。”
旼妃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默认下来,不再求情,可心里却觉得眼前之人更加陌生,以前的昙妃是绝对不会动不动就打死人的。
待哀嚎声远去,昙妃才让木槿停手,此时原本白嫩的脸蛋儿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在银汉宫当差,本应处处低调守口如瓶,可你呢,却把皇上的事当成谈资到处炫耀。今日要不是看在银朱的面儿上,也定要杖杀了你。”
木槿哭道:“奴才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
旼妃四处看看,忽道:“这里偏僻,没什么人来,今日是凑巧被我们听见了,可见你们平日也多有不敬。”
“不不……”木槿吓得摆手,“这院子是绣坊的后院,放些不值钱的料子,奴才也只是偶尔过来要些碎布头缝补东西,从没说过其他。今日被他们叫了几声哥哥,一时有些得意忘形,这才……”
昙妃挥挥手:“罢了,要想本宫不追究也可以,只是……”
木槿急忙磕头:“奴才作牛作马,但凭昙主子差遣。”
“你是伺候皇上的,本宫怎么能差遣你?”昙妃笑着俯下身,贴在耳边道,“你只要记住,有什么风吹草动别忘了提前知会一声,懂了吗?”
“奴才明白,谢二位主子。”木槿不断谢恩,直到昙、旼二妃走远,才彻底瘫在地上,一摸心口,贴身的衣服全湿透了。他此刻方才发觉,原来在皇上面前姣美温柔的昙妃也是能杀人不眨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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