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4】8 细雨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接下来几天,瑶帝整日在书房里处理事务,没有半分闲暇。而晴贵侍则在行宫里乱晃,他和宥连钺谁也没有再提那件事,平时还是有说有笑,好像那番对话从来没发生过,但晴贵侍心里清楚,宥连钺不会轻易罢休的。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万分留意宥连钺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冲动行事。
一日,他偶然发现宥连钺把一个小木盒藏在柜子深处,他趁人不在时打开,里面竟盘着一条拇指粗细的小黑蛇。
他把盒子交给宥连钺,让他直接扔进池塘,后者面无表情地把盒子扔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别再让我发现第二次。”他看着溅起的水花说。
“不会。”宥连钺挑衅道,“下次我会成功的。”
“你疯了,这会害死我们俩的。”
“我早就疯了,你才知道吗?”
“你要是执迷不悟我就告诉皇上。”
“去吧,你现在就可以,然后凭着救驾有功平步青云。”宥连钺头也不回地走了。
晴贵侍站在原地,陷入两难,瑶帝与宥连钺,他谁都不愿相负。
此后,他更不敢掉以轻心,凡是宥连钺碰过的东西必定要再检查一遍。然而,也许是天意,在他多日来的严密监视下,宥连钺还是找到了机会。
那一天下着小雨,原本的狩猎计划搁浅,他和瑶帝早上懒床,互相拥着说情话。
最后,他实在躺不住了,坐起身。宥连钺捧来金蝉纱衣,他穿上后感觉就跟光着没两样,羞得不敢出门,而瑶帝则看得两眼发直,说回到宫里每人都做一件,赏菊宴上穿。
他佯装恼怒:“陛下不是说这衣服珍贵难得吗,要是每人一件那还叫什么珍宝?”
瑶帝笑道:“朕原以为你是难为情,却不想你也有独宠的心思。”
他用手比划一下:“我的心就这么大,里面只住了陛下就满了。将心比心,我自然也希望陛下心里只住我。”
瑶帝隐去笑意,平静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这是痴人说梦,所以只请陛下能让我保持一份特殊,我就知足了。”
瑶帝轻捻着纱衣,宠溺道:“好,金蝉纱衣只有你有,别人都没份。”
他满意了,为这份小小的殊荣而骄傲。
随后,瑶帝也起床了,用了些早点后要去雨中散步。晴贵侍一听要出去,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不去,身上还难受呢。”
瑶帝在他脸上啄了一下:“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就是活到九千九我也不去,外面人来人往的,都叫人瞧见了。”
瑶帝望着窗外鲜嫩的绿叶,心思一动,说道:“外面正凉快,空气也好,还是出去走走吧。朕先去假山那边等你,你换身衣服再来,好吗?”
他同意了,坐在床上等着换衣服。
宥连钺站在衣柜边好久才取出一套衣衫,大咧咧扔给他,他知道宥连钺现在一见到瑶帝心里就有火,也不计较态度,径自换上。
细雨滴滴答答落在房檐,也落在他心上,不知为什么,他很烦躁,总想拿刀去将这一串串雨珠截断。他发现宥连钺一直盯着窗外,问道:“在看什么?”
宥连钺走过来给他挽好头发,答道:“雨大了,伞在偏房。”
他不耐烦道:“去拿吧,快去快回,别让皇上久等。”
然而,他等了很长时间,都不见人回来。他忽然觉出不对劲,推门向外跑。
雨势渐大,瓢泼的雨水浇下来,形成无数道水幕。就在这些倾泻而来水幕之下,他站在水洼中,傻愣愣地看着前方。
一群人弓着身子互相挤着,在雨中不停地打哆嗦,从后面看去如同一个个煮熟的虾。而更里面则传来喊声,那是银朱的声音,一遍遍喊着陛下。
雨更大了,模糊了视线。
他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瑶帝就躺在小亭中,银朱抱着他,尖叫着要御医。而边上,一群拔刀的侍卫围着宥连钺,后者手里拿着一把长刀——看样子像是从侍卫手中夺来的——正在和人们对峙。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血液凝滞仿若冻住,脚下也粘稠起来,怎么也迈不开步。
他目光闪烁着落到瑶帝身上。只一眼,便似要晕过去,眼前阵阵发黑。刚刚还和他调笑的人此刻已是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眼紧闭着,裸露的颈上泛着青灰。
“这是中毒……”话未说完,只见银朱正惊恐地望着他,随后他才意识到,那句话他用的是族语。
他想解释,向前跨出一步,却见银朱抱着瑶帝往后缩,冲侍卫叫道:“把他拿下,拿下!他是主谋!”
“不不,我没有!”他吓坏了,对朝他逼近的人们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可那一双眼却没离开过瑶帝,含着关切,牵动心弦。直到长刀架在脖子上,刀锋紧贴皮肉,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这才收回视线,重新聚焦到宥连钺身上。此时,万千恨意皆融入那眸中,化作点点利箭射出,要将那人洞穿千百遍。
“你怎么能……”他不知该说什么,咒骂吗,宥连钺只是完成了任务。喝彩吗,那个昨日还和他柔情蜜意的人就躺在那里,生死未卜。也许他该恐惧地尖叫,因为有一点他极其确定,他永远失去那有着竹林红枫和池塘红桥的家了。
这厢,宥连钺将刀横在胸前,大喊:“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跟我主人没关系,他是无辜的,你们的皇帝死了,我一命抵一命。”说完,反手将刀插进腹部。
鲜血涌出,晴贵侍下意识闭眼,几乎站立不住。接着,耳边又响起人们的惊呼,他重又睁开眼,宥连钺身上的刀子被横着一划,直切到腰际。
地上,雨水和鲜血混成一条黑红色的长河,夹杂着从伤口处掉落的肠子,宛如地狱黄泉。
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管是否会被长刀割伤,一把撞开侍卫,扑到宥连钺身旁,揪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发疯似的哭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宥连钺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气若游丝:“使命完成了,你做不到的事我替你做……你这傻子呀,那些情话皇帝对谁都说,他才是逢场作戏,他才不会去爱一个异族……”
“你……”他泣不成声,唯有心底呐喊。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他当然知道那些话瑶帝对谁都说,也知道瑶帝的逢场作戏,可谎话听了一百遍也能作了真,温柔体贴了一百遍便也渴望得到更多。
他不是草木啊,他有眼有耳,有七情六欲,他只是个被遣送而来的异乡人,只想再寻得家的感觉。
面前,宥连钺的身体倒了下去,嘴中吐出更多的鲜血,染在他手上,他的衣服上。
温热的血,凉透的心。
望着满手的黑红,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急道:“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毒,告诉我!快说啊!”
他使劲儿摇晃他,可那双直勾勾盯着雨幕眼再也没动过,将铺天盖地的雨容纳进无尽的黑暗中。
一切来得太突然,又结束得太突然。
瑶帝被赶来的随行御医挪到最近的房间,侍卫们拖走了宥连钺惨不忍睹的尸体。
而他则就这么坐在雨中,抽走了魂。
就在昨天,他和瑶帝商量着今天要捉只兔子来养,还说要采些新鲜的蘑菇做汤喝,瑶帝还想着再多住几日,避过帝都难挨的夏天。
可现在……他觉得这一定是一场噩梦,梦醒来,阳光明媚。
他用手捂住脸,一遍遍说这不是真的,可当血迹蹭上嘴唇,腥咸的滋味正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他坐了很久,与那倾盆的大雨融为一体,直到有两个侍卫走过来,将他扶起送回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侍卫守在外面。
他被软禁了,可他不在乎,就这么呆呆地坐在桌边,身上的衣服阴干了都没动弹过。
晚上,有人来送饭。他不认识那宫人,一问才知道,从深鸣宫带来的另两个随从都被单独关押起来。
“皇上呢,他怎么样?”他抖着嘴唇,迫切想知道关于瑶帝的一切。
那人摇头说不知,只道:“贵侍快吃吧,吃完后奴才还要把碗筷收走。”
他食不知味地用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又问:“我只想知道皇上现在是生是死,求你了!”
那人犹豫着,小声道:“听说还昏迷着。”
他惨笑,活着就好。
当天夜里,他点上灯,跪在床前一遍遍默念平安经,快到黎明时,银朱来了。
银朱已经冷静下来,态度比之前缓和许多:“皇上现在命悬一线,急需解毒,可御医不知他中的是什么毒,不敢轻易写方子,贵侍若知道什么,就请尽快告知。”
“毒……”他想起之前的木盒,忙道,“许是蛇毒,我曾见宥连钺捉过一条。”他大概描述了一下,银朱用心记下,叫来侍卫宫人无数,在附近花园小山上地毯式搜索。
天大亮时,银朱拿了个箩筐给他:“这是刚才逮住的,你看看是不是其中一种。”
箩筐里,三条大小颜色各不相同的小蛇互相缠绕,他指着一条黑蛇说:“好像是这种。”
银朱急得不行,抓住他的肩膀,说道:“别好像呀,您得说准了,万一不是,可就耽误时辰了。”
闻言,他更加不确定,慌道:“那万一不是蛇毒呢,要是宥连钺提前备好的,或是从花草中萃取的,那该怎么办?”
银朱被问住,愣了半晌,幽幽道:“那就只能求上天保佑了。”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目光有恨有怒、有绝望有凄然,更有眷恋与不舍,极尽复杂。
“你……”他从那克制的眼神中看到些别的东西,心底一片惊悚。良久,喃喃道,“为什么不即刻启程回宫?”
银朱垂眸:“毒血入心,若不加以控制会很快要命的,现在唯有静止不动,让血液流通慢些,才能多争取些时间。”
他又道:“我能去看看皇上吗,我也学过些药理,兴许我能……”
“不能。”银朱打断,“您现在还是老实地呆在房中吧,宥连钺一死百了,可您呢?”
“我没有谋害皇上。”他大声道,“我从来没有指使宥连钺做什么!”
“到底有没有,等皇上醒来定夺。”
“那要是皇上……”
银朱突然道:“您还是盼着皇上好吧,要不然您也就完了。而且不光是您,连同幽逻岛都不能免于牵连。”
屋门关上,又只剩他一人独坐,脑中盘旋着银朱最后的话。
这一回,他想了很多。
出了这样的事,他确实难辞其咎。就像银朱说的,宥连钺的死并不能撇清他的嫌疑,反而因为死无对证而更加大了旁人对他的猜疑。
现在他根本没法自圆其说。
父亲啊,我该怎么办……
他已经没了主意。
从幽逻岛出发前,父亲在跟他最后一次密谈时曾说过,不成功便成仁。
现在究竟算不算成功,他尚且不知,唯一清楚的就是,无论瑶帝是生是死,他都活不成了。瑶帝若救活,肯定会马上处死他。瑶帝若被毒死,他更要面临更残酷的死刑,也许会被千刀万剐。想到这里,他又流出泪水,不知是委屈的还是怕的。
他想起宥连钺,极度怨恨又羡慕,那个人搞砸了一切,又幸运地解脱出来,留他一个人面对混乱的场面,真是聪明得可恶。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些话,当做遗言,然后从衣柜里找出根绸带,甩上房梁打好结。
头伸进去后,他闭上眼,脚尖垫着凳子却迟迟不敢踢倒。他害怕极了,说惜命也好,说贪恋红尘也罢,就是没有勇气去死,仿佛以前的那些英勇都是幻梦。
他是真的还想再见瑶帝一面,可同时他也必须为幽逻打算,扛下所有,希望能以自己的死结束整个事件,不要再有战火波及无辜之人。
想起家乡,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耳边又回响起海浪拍岸的声音,他抬起脚尖,往前迈去……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落脚之处既不是柔软细沙,也不是黑洞深渊,他吊在半空中,双腿被一个侍卫抱住,承受住身体大部分重量。
“为什么救我……”他躺在床上,脖颈处有一道紫痕。
前来看守他的宫人没有回答,在他伤处涂上药膏,说道:“您睡一会儿吧。”
“皇上醒了吗?”他流着泪水问。
那人迟疑道:“还没有,但已经派人去请刘太医了,应该明天就到。”
“刘太医医术如何?”
“是太医院公认最好的,能起死回生。”
如果真是神医,那皇上很有可能转危为安,他这样想着,忽然又不想死了。前路如何,他不再纠结,只想再见一次瑶帝,告诉他自己是无辜的。他并不想祈求宽恕,只是单纯觉得一定要让瑶帝知道这一点,让他知道自己是爱他的,没有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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