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6】1 碧泉宫的春天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虽然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已过去三天,并且真正的当事人都在沉默,可整个皇宫仍然沉浸在一片惊叹中。
没有人能从冷宫中复宠,没有人能死而复生,没有人能在太皇太后的懿旨签发之后拒不执行。所有的所有在其他人看来如同说书人口中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带着传奇色彩博人眼球。然而,就是这从来未有之事,竟在那无人问津的无常宫中成了真。
清晨,恢复往日荣耀的昀皇贵妃站在穿衣镜前,想着三天前的事,有些遗憾未能亲眼见证诸多奇迹。
章丹服侍他穿上崭新的蜜色锦衣,衣料泛着珠光。他左右照照,小小的立领周围用白丝线绣着一圈水波纹,几颗细小的橘色珊瑚珠点缀其间,营造出活泼的生活气息。
他来到妆台,拿起金莲花步摇看看又放下,将它收在抽屉中,让晴蓝给他挽了一半头发,用繁复的数根金钗插出半圆的造型。打扮妥当后,他问:“苏方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他?”
章丹道:“他去六局了,挨个督着他们把这几个月的账目明细和文书册子整理好,先前夏太妃已经开始让他们弄了,只是这帮奴才敷衍,拖拖拉拉两个月还没办好,罚了几次,才渐渐当回事。”
“等他回来告诉他,凡事多听夏太妃的意见,有事儿就先回禀永宁宫,我这儿没工夫管他。”
章丹称是,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要不要过去?”
“不急,今日是他出风头的时候,我给他这个机会,甭管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让他们聊一聊。”
章丹走开几步细听外面的动静,回来时笑着说:“外面已经吵开了,您要不去恐怕不好收场。”
“让他们吵去,他憋着一股子气没处撒,正好拿不长眼的开刀。咱们顺便也看看,他怎么处理这些事。”昀皇贵妃悄悄推开门,走到离小花厅不远的屏风之后,静静观察。
此时,争吵声清晰可闻。
说是争吵,其实只有映嫔一人在说。
他站在离白茸几步之外的地方,喋喋不休地质问:“昼妃一来就好大的排场,知道的是咸鱼翻身,不知道的还当从什么地方请来的大佛。毓臻宫是你家的吗,只有你能住,别人都住不了?再者说,我已经给你让出地方来,你怎么还做拔树这种事,那柿子树活得好好的,怎么碍你事了?”
白茸拿起个折腰茶杯观赏,并不答话,系住头发的黑色丝带下垂至肩,与身上雪白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映嫔说了许久早已口干舌燥,加之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使得他像是戏台中央的小丑。被人漠视的羞辱令他倍感愤怒:“怎么不说话了,给皇上出馊主意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嘛,怎么这会儿哑巴了?”
“馊主意?”白茸开口,“映嫔脑子昏了吧,皇上的谕旨怎么能是馊的?”
“你少装糊涂。”
白茸放下茶杯,与映嫔对视,眼前的脸庞因为怒火而半白半红,美丽又娇俏。反观自己,平淡无奇。他按捺下羡慕和嫉妒,慢慢道:“你问毓臻宫是谁家的,我告诉你,不管毓臻宫以前是谁的,自从皇上把它赐给我住,那它就姓白,就算你住下了,它也只姓白不姓应。原先你算借住,现在我回来了自然要物归原主,所以你搬出去是天经地义,没让你付租金算便宜你了。至于那棵树,我就是不喜欢,就是碍了我的眼。我喜欢槐树,你那破柿子树得给我的大槐树腾地方。毓臻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管得着吗?”
“你……”映嫔气急,脱口骂道,“下三滥的玩意儿!”
“你敢再说一次吗?”白茸略微扬起的下巴正对映嫔,表情平静得可怕。
雪选侍走下座位轻轻碰映嫔的胳膊,小声劝道:“回来吧,一会儿皇贵妃就到了。”说罢又对白茸清浅一拜,带着歉意道:“应哥哥这几日没睡好,脑子晕乎乎的,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说出什么话去。昼妃重回宫廷,可喜可贺,莫要让他的混话搅了您的好心情。”
白茸微微一笑:“我原谅他,毕竟比这更严重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比起他撺掇别人害我的事,张嘴骂人又算得了什么。”
映嫔怒极,甩开雪选侍,大声道:“那是昙嫔让我干的,你赖不到我头上。”
“你是颜梦华的应声虫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白茸说着忽然哈哈笑道,“可不就是应声虫,连字都一样呢。”
映嫔何曾受过这等侮辱,伸手一指,咬牙切齿:“你不要嚣张,过不了几日太皇太后就会下旨再将你杖毙!”
“这是要打死谁啊?”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远远传来,昀皇贵妃含笑而出。他登上主位,面对众人的行礼点头致意,对仍然站在中央的映嫔道,“你哪儿来那么大火气,一言不合就要打死人。”
映嫔略带委屈:“实在是昼妃欺人太甚。”
“他怎么欺负你了?我在后面听着,一直都是你在叫嚣。”
应嫔看出昀皇贵妃摆明了向着昼妃,一肚子火气没出发,最后只能走回自己座位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每喝一杯,怒气就被压下一分,待第三杯茶水喝下后,他已能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在别人看来多少有些僵硬,好像是个皮笑肉不笑的面具扣在脸上。
昀皇贵妃慢悠悠道:“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们切勿跟那些个目无法纪心狠暴戾之人交往,免得沾染上不好的风气。”
暄妃马上接口:“得亏有哥哥带领,压下不正之风,我们才得以不被戾气所扰。”
李嫔也道:“可不是嘛,哥哥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主心骨,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大家过得可不得劲儿了,心里没着没落的。”
昀皇贵妃心中得意,脸上浮现甜美的笑容,视线扫过田贵侍时,笑容扩大,说道:“不过,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吧,恐怕有些人觉得我坐在这里才让他心里发慌呢。”
田贵侍眼观鼻鼻观心,对这论调置若罔闻,而其他人皆俯首歌颂昀皇贵妃的英明,好似乖顺的小绵羊。
昀皇贵妃飘飘然一阵,对众人又道:“你们中有些人还没见过昼妃吧,我给大家介绍。昼妃出自永宁宫,是夏太妃的养子,先前因为误会在无常宫小住了几日,如今误会解开,重得圣眷,是不可多得的双喜之事。今后你们大家都要以礼相待,恪守尊卑规矩,不可再像刚才那样没有体统。”说罢,又让从未见过面的几人过来给白茸一一见礼。轮到映嫔时,白茸止住那极其敷衍的一拜,说道:“你就免了吧,已经见识过了。”紧接着对他边上一身素蓝长袍的人道:“你就是暚选侍吧,真漂亮。”
映嫔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而边上的暚选侍则微笑道谢,同时心中打量对方,暗自称奇,以白茸这寻常长相能入瑶帝的眼着实奇怪。
之后,昀皇贵妃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叫众人散去。
白茸走出碧泉宫,正要坐上步辇,旼妃赶上来,说道:“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白茸微笑:“你也别来无恙,在无常宫时多谢你救济的财物。”
旼妃握住他的手:“你若感念我那时的善举,就放过昙嫔吧。”
白茸愣住:“这话什么意思?”
“听说你要求处死昙嫔。”
“你放心,皇上没答应。”白茸不动声色地抽出手。
“可你还是不会放过他,对吗?”旼妃焦急道,“你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什么都有了,而昙嫔被降位禁足,离被废只差一步。”
白茸打量旼妃,那眉目泛着淡淡的青色,含着满满的忧愁,重重一叹:“哥哥是好人,若是别的事,我断不会让哥哥为难。可善与恶不能混为一谈,你是你,他是他。他可曾因为你而给我留生路?”
“……”
“而且,你现在还想为他开脱吗?”白茸压低声音,“出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看不清现实?在雀云庵以前,他可能是爱你的,可回来之后,他就只爱皇上,只爱皇权。谁给他无上的权力,他就爱谁。”
旼妃双眼直视前方,嘴皮稍动:“我们的事你不了解就不要评判。”
白茸淡淡道:“你曾经帮过我,所以我才提醒你。你要不听劝,那我也没办法。”
“以后我们就形同陌路了吗?”旼妃面上带着惊疑。
“……”白茸也不想这样,可局势不容许他再和旼妃有瓜葛。他坐上步辇,不想再继续谈话。
旼妃眼见步辇移动,上前追了几部,声音嘶哑:“昙嫔对你做的那些事我确实无权给他求情,但我要说的是,请想一想你是如何出无常宫的吧。我不知道你具体是怎么逃过一劫,但有些准备工作不是提前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完成。”
白茸仿佛明白什么似的,慢慢回过头:“是你提前告诉他们的?”
旼妃上前,抓住步辇的扶手,抬眸:“我知道你肯定想置他于死地,但请你在付诸于行动前,能考虑到我当初给皇贵妃放出消息时的心情。我知道他曾在慎刑司保过你,便赌了一把。我何尝不知你若侥幸未死必会卷土重来,但就算这样也还是希望你活着。”
白茸未料到自己的幸运也有旼妃给予的一份,一时错愕,不禁探下身,与他对视,说道:“皇上有一次来看我,可走半截就被叫走,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正是。”旼妃吐出两字,神色泣然。那是一种哀怨与遗憾共同铺成的复杂情绪,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后悔,后悔救了一个劲敌。
白茸既不愿饶恕昙嫔,也不愿辜负旼妃。他有些怨恨地想,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凑一起的呢,善与恶交织成网,把他网罗其中,进退两难。
他望着旼妃,后者正等待他的答复,眼中热切期盼着什么。
这时,从碧泉宫走出一人,对他们一福,说道:“皇贵妃请昼主子回去一趟。”
白茸看了一眼,那是苏方,平静内敛的双眸中释放出无声的警醒,提醒着他一旦妥协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他想起颜梦华的所作所为,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是仇敌,那么他心里的恨可能会少一些,可他们一开始是那么和睦……这种恩将愁报似的转化让他难以接受。
旼妃面露焦急,说道:“你要依附碧泉宫吗?”
“何来依附一说?”白茸忽而笑了,“在你心中我永远低人一等,所以只能依附于人?周桐,你看清楚,我不是那个在司舆司里趴在床上哭的阿茸了,我现在坐在步辇上,是昼妃。我不需要依附任何人。至于颜梦华,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他曾说过后宫如战场,而在战场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能释出的最大宽容就是给他留下最后的尊严和体面。除此之外,我保证不了什么。”说罢,吩咐掉头返回碧泉宫。
旼妃独自待了一会儿,也走了,但没回落棠宫,而是往庄逸宫方向去。
竹月拉住他:“去那干嘛?”
“白茸宣战,我岂能退缩。”旼妃喃喃道。
竹月惊住,手死死拽住旼妃的衣带,急道:“现在是抽身事外的最后机会,您却要搅进去?这场战争思明宫不会赢的,昼妃有圣眷,昙嫔有什么,只有顺天王保他。可顺天王不会一直活着,他已经老了,行将就木。等他死后,新王登基,势必会送来新人讨好,到那时思明宫就彻底失了胜算。”
旼妃亦扶住竹月的肩膀,仿佛在找一个依靠:“这些我全明白,可事已至此,无论我怎么与思明宫划清界限,都会被人看做是颜梦华的同党,我们两个早就捆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况且我……离不开他啊!与其到最后我给他收尸,不如我们放手一搏。”
竹月慢慢松手,眼底是无边的恐惧,显然旼妃已经失去理智,一心落入颜梦华为他编制的梦中。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迎着红日闭了闭眼。眼前是黑的,可心却是敞亮的,在那明亮中有一抹倩影。那是他不可触摸的影子,这辈子就只能看着,可即便这样他也舍不得离开。于是,不知不觉中,他迈开脚步,也跟着那道身影而去。
也罢,从今以后,他们三人共沉沦。
碧泉宫中,昀皇贵妃仍坐在小花厅里,见白茸进来,说道:“再次坐到这里的感觉真好,相信你也是吧。”
白茸漫步,手抚过临近的椅背,温凉坚硬又顺滑的触感让他想起在无常宫中坐过的硬木椅子。它们一样,又不一样,就像外面的蓝天白云,在无常宫内时是一个样,在无常宫外去欣赏又是另一个样。“能回到五彩斑斓的世界,感觉当然好。”在单独面对昔日对手时,他仍旧保留一丝警觉和敌意。
“你不用紧张,我说过我们是盟友,我不会坑害你的,至少在目标完成之前咱们坦诚相见。”
“叫我来干嘛?”白茸坐下。
“对于颜梦华,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没用,重要的是皇上有什么想法。”一提起这个,白茸就闷闷不乐,觉得瑶帝在这件事上明显偏袒思明宫。
昀皇贵妃哼道:“皇上舍不得杀他,就像当初无论我呈现出的证据有多么完美,他都舍不得杀你一样。现在你该能理解我当时的愤怒了吧。”
白茸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比喻,目光惊讶,继而火起,每个毛孔都长出刺,然而没过多久那些尖刺又渐渐消下,化作无奈与讥诮:“所以连你也要感谢皇上念旧情,否则你怎么能再次坐到这里接受膜拜?”
昀皇贵妃心里庆幸这步棋走对了,脑海中在笑,面色却沉下来,意味深长道:“皇上念旧是好事,可咱们不能念旧。刚才旼妃跟你是不是在说颜梦华的事?”
白茸冷呵一声,挑动双眉:“他让我不要再追究下去。”
“哈哈,真是笑话,周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天真。这么好的机会若不善加利用都对不起老天爷。”昀皇贵妃笑了一阵,又问,“你怎么答复的?”
“自然是不应允,颜梦华都没给过我活路,我凭什么要给他留生路。”
“这就对了,宫中向来你死我活,要随时做好受死的准备。”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问清楚,是不是旼妃透露出我要被处死的消息?”
昀皇贵妃啊了一声,回想起来:“原来是他呀。”他拿起手边的扇子胡乱扇几下又放下,说道,“要不是你说,这件事我还搞不清楚呢。那还是在端熠皇贵妃——就是晔贵妃——的葬礼第二天清晨,我的人在宫门底下的缝隙里发现一封匿名信,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刻意遮掩笔迹。上面只有一句话,称太皇太后已经下旨将你处死,日期未定。后来……”他停住,思绪飘飞。其实,当夏太妃提出将白茸从冷宫里救出之前他就已经看过匿名信,他是真的不想答应,可如果不答应下来,那么要怎么翻身呢,那会儿的颜氏如日中天。
“后来如何了?”白茸追问。
昀皇贵妃继续:“信上面并未提及日期和具体刑罚,这让准备工作极其难办。按说处死冷宫之人多是赐白绫自尽,但夏太妃认为以太皇太后狠辣的手段定会将你杖毙,于是我们便以此为出发点商量对策。”
白茸神色一凛,突然激动起来,手指扣着桌沿似是要把木缘掰掉:“所以你其实有大把时间去准备药,你就是故意让我无法生育。”
昀皇贵妃眼波一转:“说来说去你还是解不开这个疙瘩。我再说一遍,虽然有准备时间,但前后也不过八九日,仓促之间很难研制出完美的药剂,跟你说实话吧,人家把药拿给我时只说有六成把握,剩下四成风险自担,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只能冒险一试。”
白茸听不进去解释,不想在对着那张可恨的脸,不耐烦道:“你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昀皇贵妃不计较他的态度,反而略显兴奋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思明宫转转?”
白茸一愣:“可以去吗?”
昀皇贵妃笑嘻嘻道:“别人当然不行,不过我去没人敢拦。”
白茸也很想见见颜梦华,说道:“现在就去。”
昀皇贵妃走下来,亲自挽住白茸:“保准让你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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