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6】21 手鞠球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回宫路上白茸碰见暚贵侍,后者正拿着个手鞠球坐在石凳上来回把玩。边上,昱嫔正全神贯注用细线缠绕一个白色小球。
他本来只想打个招呼就走,但暚贵侍邀请他小坐。他不愿拂了两人的好意,于是下了步辇,跟他们坐到一起。他拿起桌上笸箩里已经缠好的精美小球,笑道:“我才知道原来你有这么好的手艺。”
昱嫔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缠的,是暚贵侍做的。”
白茸很惊讶,在仅有的印象和别人的传言里,暚贵侍是个知书达理的刻板之人,动辄修身养性,最不会玩弄这些享乐之物。
昱嫔像是知道他所想,说道:“你别看他死脑筋,可做手鞠球却是一等一的好手。这纹样还是他从古籍上看到后做出来的。”
暚贵侍脸上微红,语调轻盈:“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就是打发时间的。”
白茸手里的小球只有孩童拳头大小,质地柔软却有弹性,由不同颜色的丝线穿插缠绕出别具一格的菱形图纹,是精美的艺术品。“真漂亮,做一个需要很长时间吧?”
“若每日都做,大概七八日的时间。”
“这么短时间就能做好?”白茸有些不大相信。
“看着难,其实掌握技巧后就是简单的穿插,只要记住顺序、别数错丝线经纬,很快就能上手。”暚贵侍道,“昼妃若喜欢,它就送给您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都没给你带过什么礼物。”
昱嫔望着他:“谁说没有。”会心一笑。
白茸明白了,对暚贵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动动嘴而已。而且你入宫许久,又出自名门,没道理屈居皎月宫之下。”
暚贵侍对这露骨的话十分惊讶,下意识看左右。初夏的热浪已经赶上春天的尾巴,乘着微风带来丁香花的香气,在浮动燥热中,他听见白茸低声说了什么。他看向昱嫔,后者笑道:“天热,你穿得多了,回去避避暑吧。”
白茸对他道:“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我……”他想说自己不热,但读懂昱嫔双眼里暗含的意思,起身后退一步,屈膝告退。可还没走出几步,又被叫住。
白茸对他身边的人道:“我怎么看你眼熟,以前在哪儿当差?”
阿虹不敢往上看,低着头,小声道:“以前做杂事……”
“抬起头。”
阿虹可怜兮兮看着白茸,余光向暚贵侍求救。
暚贵侍道:“昼妃见过阿虹?”
白茸讥笑:“何止见过啊,还有些渊源呢。”说罢,看了昱嫔一眼。
昱嫔对暚贵侍道:“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晗贵侍吗,阿虹以前就是他的人。”
阿虹扑通跪倒,手脚并用爬了几步,磕头道:“昼主子饶命啊,计划都是晗贵侍想的,奴才不敢不从……”
“晗贵侍活着,你来个不敢不从倒也罢了,可他死了,你依然不把实情说出,害我蒙冤,真是可恨!”白茸火起,言语中已是夹枪带棒,要不是暚贵侍在身边,他真要上去踢上几脚,再把人扭送到慎刑司,胡乱安个罪名狠狠打一顿,能打死最好。
阿虹隐隐感受到那股恐怖的意向,吓得魂儿要跑了,疾声道:“奴才想说,可皇贵妃又找到奴才,说计划要继续下去,奴才就是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忤逆皇贵妃。自那天之日起,奴才无不活在惶恐之中,每日虔诚祈祷,希望有朝一日能真相大白。所幸皇天不负,让您平安归来……”
白茸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住口!敢情你还有功了?”
“不敢不敢……昼主子饶了奴才吧,奴才也是迫不得已啊,性命都在主子们手里捏着,说不准哪天就被处死了。奴才是真的没想害您,一切都是……都是……”阿虹声音渐弱,恐惧与悔恨让他脑子转不过来。
暚贵侍不忍阿虹被处罚,想上前求情,然而昱嫔却拉住他,使眼色不让他动。
白茸很想现在就把面前的磕头虫打死,发泄心中越来越膨胀的恨意,然而同时也理解阿虹的身不由己。如果身份互换,他并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站出来揭发主子们的恶行。
他有些释然又有些惆怅,见阿虹的额头已是一片红,忽然回忆起自己做错事磕头求饶时的画面。彼时,在那些人眼中,他也如可怜虫一般,流着眼泪鼻涕,说着含糊不清的哀求。
“起来吧。”他听见自己说,那些话仿佛是长腿蹦出来的,“你现在是暚贵侍的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呢,就算想打杀了也得看暚贵侍同不同意啊。”
闻言,阿虹连忙抹了把眼泪,转身去求暚贵侍,生怕自家主子把自己抛弃。
暚贵侍不忍见他这样,说道:“本来阿虹与您的旧怨我不该插手,但实在是阿虹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做事也算不错,您就饶他这次吧,相信经过此事他再不敢助纣为虐。”
白茸笑了笑,对阿虹道:“今日你主子求情,我放你一马,以后做人做事要心存善念,别动歪脑筋。”
阿虹千恩万谢,爬起来低着身子跟随暚贵侍走了。
白茸看了眼身边一直默默不语的人:“你早就看出来阿虹是谁了吧。”
昱嫔道:“看出来了。他那会儿净跟着晗贵侍胡闹,学到不少投机取巧的本事,而且也是晗贵侍那套欺软怕硬的做派。我曾劝暚贵侍找把人换掉,可暚贵侍害怕他被换掉后在别处吃亏,就一直凑合着用。”
若是以前,白茸定会赞赏这种行为,可经过筝儿之事,不再同情心泛滥,只觉这都是隐患,必须要拔出才行。可他终究是外人,不便表露出这些想法,只道:“暚贵侍真是心善啊,处处为他人着想。”
“可在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心善,被人欺被人骑,最后落个善人不得善终的下场。”昱嫔从远走的暚贵侍身上收回视线,继续手里的事情,玫红色的丝线在钩针的帮助下有条不紊地穿过各个经纬线,渐渐围成新的花样。
“你手真巧。”白茸有些羡慕。
“手巧不如手段巧。”昱嫔淡淡道,“正人君子走了,现在谈谈你要说的事。”
“你心思也巧,从哪儿看出来我有话要说?”
“这个时间点,必定是有话说的。”昱嫔手中不停,用余光瞥向一旁,“是关于皇贵妃的事?”
白茸将手鞠球放在石桌上来回滚动,边玩边道:“我们不说他。”
昱嫔手中一停:“那说谁?”
白茸低声道:“映嫔。”接着又指着昱嫔正缠绕的手鞠球上的一处花纹,朗声道,“这纹样好看,你教教我吧。”
昱嫔笑道:“你坐我边上,我教你。”
他们并排坐好,面对一丛灌木,昱嫔将手鞠球举在他们面前,用气声说:“你想怎么做?”
“他以为有太皇太后撑腰就能欺负人,我偏要他折在太皇太后身上。”
昱嫔向白茸投去颇具深意的一瞥,说道:“我演示一遍,你要看好了啊。”
他们在一起玩了许久,期间白茸亲自缠绕,差点弄坏昱嫔的手鞠球。
等白茸和昱嫔分开回到毓臻宫时,有个宫人也匆匆穿过庄逸宫的庭院,在行香子耳边说了几句。
“知道了,下去吧。”行香子转身进屋把刚才之事转述给太皇太后。
“暚贵侍送了昼妃礼物?”
行香子回道:“在路上碰到了,昼妃似乎对手鞠球很感兴趣,暚贵侍便送他一个。”
“正常,白茸出身卑贱,这辈子恐怕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东西。”太皇太后手里攥了个帕子,沾着嘴角。他刚刚喝完药,心里苦得很,不得不又喝了一杯蜂蜜水。现下,心情舒畅,就连白茸两个字听到耳中都不觉得扎得慌。“他和昱嫔只说了手鞠球的事?”
“是,昱嫔似乎还教他了,但他学得不好,还毁了昱嫔做好的半成品。”
太皇太后又捏起一块饴糖放嘴里,甜蜜的滋味令他咧开嘴角笑了笑,声音虽沧桑却显得明快许多:“听说白茸以前在六局不少地方干过,因为手笨学不会而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夸张说法,今日再看兴许还是真的,缠线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还能成什么事呢。”
行香子道:“可不嘛,手笨得很,底下人都议论,不知皇上看上他哪点了。”
“哼,皇上这是荤菜吃多了,换口味了。”太皇太后想起那张脸,不屑一顾,紧接着,那脸又重合起另一副面孔。
他闭上眼。
爱情,总是以最惊异的组合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和它一比,理智与生命都不值一提。
人们总说他不懂爱情,冷酷无情,多么可笑啊。
他不是一开始就老态龙钟,他也年轻过,也憧憬过爱情,也懂爱情。只是他所有的喜悦和期待在春选时皇帝看过他脸后那句疲惫的例行公事般的“留”字之下化为乌有。于是,那个曾经立在溪水之畔凝望杯影浮动吟诗作对的云梦方公子蜕变成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方皇后,又在时间的荼毒下化身吞噬一切美好的怪兽。
在无常宫中,夏太妃叫喊出他的名字,旁人只觉大不敬,只有他在心底忽然对那屡次挑衅他的人存了一丝感激。漫长的岁月中,他快忘了方凌春这个名字,以至于那三个字入耳,激荡起陌生的回响。
有人说云华帝宫是座牢笼,可在他看来,何止牢笼,那是地狱。进去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一路淌过血河冲上岸,只有如骷髅般的残躯,心肝早没了。
至于爱情,早淹死在血河里。
而他当年没有享受到的,如今那个卑贱的平淡无奇的宫人也不配享受。
“老祖宗?”行香子轻声呼唤,在他腿上加盖一层薄毯。
他睁开眼:“再取个暖炉来,脚麻。”
行香子把暖炉放到太皇太后脚边,又脱下鞋袜按摩双脚,他发现那腿脚泛着铅白,冰冷冷的。他大着胆子用指甲在脚趾上戳了一下,太皇太后似乎没有感受到,又加大力度戳下去,还是没有反应,那脚仿佛死了。
他把那双脚搂入怀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别怕,我给你留好路了。”太皇太后突然说,“我死后你就到雀云庵过闲散日子去,每日给我抄抄经文,不用再伺候谁,让别人伺候你。”
“那宫中其他人……”
太皇太后笑了:“自然是要随我一起的。”
行香子叩首谢恩,心里却打寒颤。就在刚才,太皇太后用庄逸宫所有人的命抵了他的殉葬,而他甚至不知道该说太皇太后仁慈还是残忍。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