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6】27 螳螂捕蝉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一连数天,昙贵妃不间断地探望映嫔,时间精确无误,只要一到早上辰时三刻,他的步辇准会在皎月宫落下。
为此,同住的雪选侍曾跟夕岚开玩笑:“再这样下去,贵妃就要顶替你了。”
而夕岚则没有这样的好心情去想这些事,比起昙贵妃莫名其妙的殷勤,他更在意映嫔的病况。
映嫔脸上的水泡好多了,不痛也不痒了,大有逐渐消下的趋势,而且似乎也没有留下疤。这本是好消息,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加担心起来。因为在他看来,映嫔的精神每况愈下,常常出现昏睡不醒的时候。他曾问过曹太医,后者也觉得奇怪,但也仅仅是把这种现象归结于身体的自我修复。
他对此表示怀疑,经验和常识让他明白映嫔的嗜睡毫无道理。他没法公然质疑曹太医的研判,但出于强烈的疑惑,他写下饮剂药方并分装出一小瓶药膏拿给一位熟识的宫人,请他去外宫城时将药带出,让寻常医馆的人查验。检查结果当天晚上又被送回到他手上,汤药和药膏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被称作是圣药大加赞叹。然而,这个结果让他更忧虑了,如果药没问题,那是哪儿出问题了呢?
映嫔就像个垂暮的老者,活泼的朝气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昏昏沉沉。
一定还得了别的病。当他把想法告诉前来探望的昙贵妃时,后者利落地打开药罐盖子,用棉巾点蘸里面的膏脂给床上悄无声息的人涂药。“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就是累了,虚耗太多,曹太医也说过,发肤上的病就得多休息。而且每日给他喝的药中也有安神的成分,嗜睡是正常的。他要总亢奋着,身体怎么好起来呢。”昙贵妃如是说。
夕岚对这番话没有反应,注意力全集中在昙贵妃点蘸药膏时用的方棉巾上,那不是皎月宫的东西。他清楚地看见,那方巾是昙贵妃从秋水手里接过的,那是思明宫之物。随即,他想起来,昙贵妃每次都会用思明宫的棉巾给映嫔擦拭。
每一次……
电光石火间,所有的一切融会贯通。
昙贵妃又蘸了一次药膏,这一回用的是夕岚早先放到桌上备用的棉巾。
“您别再来了。”夕岚按住那正要穿过帘帐的手,眼中闪过惊惧。
昙贵妃先是看向秋水,后者默默将殿门关闭,然后才对夕岚道:“放开。”声音清雅却透着不容反驳的高冷,凝固住六月温暖的空气,同时也冻结夕岚那颗匆匆乱跳的心。
手慢慢松开。
那纤长的裹着棉巾的手指继续攀上映嫔的脸颊,在擦过鼻下时故意停留,感知气息。昙贵妃缩回手,平静道:“还活着,别担心。”
夕岚目光惊恐:“为什么要这么做?”
昙贵拂掉映嫔鬓间碎发,目光怜爱,语气甜腻:“你比我清楚啊。你们用除虫的药粉祸害人,还试图把矛头引到我身上,这口气我能吞吗?”
“那也是您先把坑害昼妃的罪名引到映嫔身上的,我们主子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昙贵妃重新审视对方,年轻的脸庞充满愤怒和恐惧:“与其现在为别人叫冤,不如多想想自己。”
夕岚在颤抖,他已经预见到自己悲惨的结局,不甘心道:“奴才会把真相告诉太皇太后的,他会为映嫔做主。您别想害任何人,这里是皎月宫,只要喊一声,人们就会涌进来。而且雪选侍就在配殿,他也能听见。哪怕您是贵妃,也不能在这里为所欲为。”他说完有些气喘,倒在椅子里,几乎要瘫废。
“没想到你挺会说。”昙贵妃走过去,手肘支撑桌面,上身前倾,如同正在桌面玩游戏的顽皮孩童:“秋水要有你一半灵巧该多好,我就不用费工夫调教他了。”说完,又对秋水道,“瞅瞅人家的脑子多活分,一张嘴说得头头是道,哪像你说不了几句话就蔫头耷脑。”
秋水像个木头人似的,只往另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回应,心想,活分的都死光了,现在思明宫里早没了生机。
夕岚在那双美目的直视下无所遁形,身子后仰,极力避免和对方有任何形式的接触:“您想干什么?”
“有件事很好奇,太皇太后在知道你这么忠心耿耿之后会不会大发慈悲地免了你的殉主。”
夕岚结结巴巴:“他……他……”
昙贵妃并不去分辨那个他字指代的究竟是谁,而是直接道:“他活不了多久的。药入肌理,渗入骨髓。你得为自己想想。”
夕岚不顾一切喊道:“他会醒过来的,会安排好一切,太皇太后会救他的。”
“你真这么想?”昙贵妃头一歪,凑得更近了,“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咒语般的字句在夕岚面前淌过,他在这些文字的奇妙组合之下心神震荡,深深的无力感爬上脊背,以至于他觉得只这么坐着就耗尽所有力气和精神。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这是诬陷。”他问,声调抖动,好像舌头不是自己的。
昙贵妃深深望着他:“在命运面前别问为什么,要问怎么办。”
“如果是命运,那谁能抗的过?这注定就是个死局。”
“你还不知道吧,我在入宫前其实有另一个名字。‘颜’只是对灵海洲王室之姓的意译,梦华两字不过是我父王遵循云华习俗而新取的。在我的家乡,人们都叫我依纳,那是我嗣父取的,在灵海洲的族语中它是命运之神的名讳。”昙贵妃说这些话时,声音空灵,面庞呈现出混合了忧伤和痴狂的奇异神态,好像真的是尊超脱人间的命运之神,既享受着玩弄众生的快感,同时也为世人遭受的苦难而自责。“你若不知该怎么做,命运之神可以指明一条路。”
夕岚忍住已到嘴边的虚伪两字,重新摆正姿态,乞求道:“还请您放奴才一条生路。”
昙贵妃道:“你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您如何保证?”
“放心,我不会食言的,我喜欢聪明人。等皎月宫事了,你就去思明宫,秋水年纪小,有些事需要有人带着做才行。”
夕岚却想,传闻思明宫只进不出,如果真进去了,恐怕很快就会被灭口,但似乎也只有这条路选了。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动了。昙贵妃马上走过去坐在床边,柔声道:“你感觉好些了吗,脸上的疹子已经消下去大半。”
映嫔脑子嗡嗡的,过了半天才认出眼前的脸,说道:“真是太好了,快拿镜子来。”
夕岚端来镜子,不经意间对上昙贵妃颇具深意的一瞥,手指一松,镜子落下。昙贵妃眼疾手快接住镜子,交还给他,说道:“要小心啊。”
映嫔有气无力道:“你手拿稳了,我现在可经不住砸。”
昙贵妃对夕岚随口道:“还不赶紧端水来,你家主子口渴了。”
夕岚没动。
昙贵妃催他:“快去啊。”
夕岚艰难地迈开步子,生怕再回来时看见的是一具尸体。所幸,他端茶过来时,昙贵妃依旧保持原有姿势,正和映嫔闲聊。
“我梦见很多小时候的事,跟小伙伴一起玩耍,一起念书,大家都夸我漂亮,那时候真好,无忧无虑的。”映嫔语气发虚,眼神极力聚焦却仍显空洞。
昙贵妃含笑道:“小时候总盼着长大,觉得当大人好,可长大了才发现还是小时候好,什么事都不用想,每天开开心心的。”
映嫔道:“我不想喝药了,吃了药就犯困,这几日越睡越多,身上懒得很,说话都费劲儿。”
“那就别喝了,只抹药就行。”
映嫔抬抬手指,抹了一下昙贵妃的冰丝衣袖:“听说你这些天一直来照顾我,谢谢你。但你总往这跑会惹人闲话。”
“我不在意,你是老祖宗的体己人,他信任我才让我照顾你,我怎么能有负他老人家的嘱托。”
“哥哥这么做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病赶紧好起来,我们才能一起对付毓臻宫的贱人。这就是原因。”
映嫔道:“他一定趁我病的时候又把持住皇上,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昙贵妃握着他的手指,从手背抚摸至指尖,动作轻柔,好像呵护某种稀世珍宝,目光中泛着丝丝暗涌:“你很快就不需要操心这种事儿了。”
“你有法子?”
“好好养病,很快就能眼不见心不烦。”昙贵妃说这句话时看了夕岚一眼,后者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精神恍惚。眼前的一幕太不真实了。那个人是究竟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用优雅温柔的目光和口吻去面对他正在毒杀的人。这种感觉让他窒息,他几乎是用喊的方式叫了一声,具体说的什么,包括他在内的三人都没听清,但昙贵妃捕捉到他那正在溃散的理智,带着歉意说:“我待久了,该走了。”
夕岚送他出去,呼吸到新鲜空气,心里舒畅多了。
昙贵妃对他道:“死气沉沉的屋子多没意思,相信你也有同感吧。”
夕岚眼神黯淡:“奴才还能说什么呢,本就是草芥,只能在摧枯拉朽的命运面前勉强偷生。”
“安心服侍映嫔吧,我会安排好一切,到时候会走个过场,你别怕。”
夕岚深深一拜:“那就有劳贵妃了。”
昙贵妃回到思明宫歇了一阵,匆匆用过午饭,正打算出去时,白茸来了。
“我正要去找你,咱们俩真是心有灵犀。”他说。
“跟你有灵犀?”白茸冷笑,“我宁可当个心窍不通的傻子。”
昙贵妃压根儿不把人请进殿,就这么站在庭院中央,面对面道:“东西呈上去也有好几天了,银汉宫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怎么完全没反应?”
白茸道:“皇上不是小孩子,不会拿到呈报后马上去问罪。事关庄逸宫,他得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三思而行。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不信这些,然后暗地里再去调查。”
“关于这点你放心,皇上比你我更希望那上面写的内容是真的,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会让它成真。”昙贵妃略一停顿,继续道,“不过的确要加把劲儿才行,免得夜长梦多。”
“我会……”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会去跟皇上说。”
“你?”白茸气笑了,“鬼知道你会说什么话。”
昙贵妃撩起一缕发丝,棕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铺满光泽,好像鎏金的缎面。“放心吧,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法把你和季如湄拖进去,所以我不会说对你们不利的话。”
白茸的表情明显透露出不信任来。
“这件事我去提比你去提更有效果。第一,我和庄逸宫没有旧怨,所说的话更具有不偏不倚的公正性,能增加此事的真实程度。第二,我管理内宫,这么大的事本该由我出面去进一步阐述。第三,很多细节你并不知道,若是说错了又得费口舌找补,不如我直接去说。”
“还有哪些细节我不知道?”
“有好多呢,你就老老实实坐在毓臻宫里等好消息吧。”昙贵妃一摆手,将白茸请出思明宫,同时自己也登上步辇,扬长而去。
白茸心中不爽,心里诅咒昙贵妃从步辇上摔下来磕掉牙,暗骂了好几句,才一路散步回宫。一进宫门,就见有个宫人上来报称,白莼伤愈了,并且想要来拜会他。
他都快把这件事忘了,经此提醒才想起来,感叹道,“那么重的伤竟然养好了,他可真是皮糙肉厚啊。”接着又问那宫人,“他人现在在哪儿?”
“已经被东宁县令送进外宫城的虹霞馆。”
他让人离开,对玄青道:“他居然能进宫来,本事倒不小。”
“那天是东宁县令负责善后,也是他把白……公子送到医馆的,他肯定知晓了其中的关系,所以才能这么殷勤。”
白茸有些苦恼:“真是麻烦啊。”
玄青问:“您不想见?”
“白莼生性懒散奸滑,从不干正经事,而且他好赌,家里只要有钱都被他拿出去赌了。我早受够他了,巴不得他离我远远的。”
“您若不愿意见,回绝就好。”
白茸想起养兄躺在地上的凄惨模样,心又软了,叹口气:“算了,他那伤也是替我挨的,我要是不见,倒显得我没人情。况且他那种无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万一惹恼了,再到外面去说我的坏话,得不偿失。”
“那您什么时候见?”
“既然已经到外宫城就现在见吧,早见完早没事,免得他在虹霞馆里生出龌龊来。”
玄青领命而去,白茸在柜子里找出些散银,装在布包里,用手掂了掂,估计有百八十两。他感觉应该足够了,于是坐在窗前跷起腿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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