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6】31 枯死的柿子树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六月十三日,中午,太皇太后正准备用午膳,这时从皎月宫传来消息,已经昏睡三日的映妃又醒过来了。
他听后点头,没有任何表示,眼睛在桌上转了一圈,最后指着桌上远处的一盘红红绿绿的东西问:“那是什么,怎么之前没见过?”
一位在庄逸宫小厨房当差的宫人欠身回答:“那个是双喜临门。”
太皇太后皱眉,行香子见状代为说道:“老祖宗问什么菜,没问叫什么名。”
那宫人连忙道:“是奴才愚钝,盘中紫红色的是酒渍梨片,青色的是早熟的绿葡萄。”
“甜吗?”太皇太后问。
“……”那宫人犹豫道,“是甜的。”
行香子用长筷夹了一些梨片和葡萄盛到盘子中端给太皇太后,后者用水果叉子扎起一片放入嘴中,眯了眯眼,说道:“蠢货,怎么是甜的,分明酸得很。”
那宫人慌忙跪倒,辩道:“真是甜的,那雪梨本身就甜,再浸到葡萄酒中整整一日,更是香甜,理应不酸。”
“你的意思是我说错了,尝不出味道?”
“不不……奴才不敢。”宫人只觉倒霉,这种口味上的事主观色彩太浓,根本说不清。
行香子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尝了一口,觉得酸甜合适,滋味儿不错。他明白此事根源不在果子,而在于太皇太后嗜甜的程度太深,以至于尝不出寻常东西的甜味。他不忍心小厨房的宫人们因此受罚,劝道:“太医说您要少吃甜,这酒渍雪梨甜度刚好,您多尝几口,就能尝出滋味儿来。”
“这种酸溜溜的东西如何能咽下第二口?”太皇太后阴下脸,“你用不着替他们说话,分明是这些奴才办事不走心。谁做的东西,把他赶出宫去。”
宫人战战兢兢退下,既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又为那个即将被迫离开的人感到冤屈。按照惯例,被强行赶出去的宫人是拿不到任何银钱的,就连自己辛苦攒下的财物也不许带走。在这种情况下,出宫就意味着流浪和乞讨。
太皇太后心中烦躁,再无半点食欲,刚才的酸梨让他的牙疼起来,愈演愈烈的钝痛仿佛渗透脑壳,半边脑袋都跟着疼,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捂住左脸,对行香子道:“全撤下去,你捡喜欢的吃吧。”
行香子搀扶他离开饭桌,拿了一颗止疼丸塞进他嘴里:“快含着,一会儿就不疼了。”
药丸化开,苦涩的味道流进咽喉,太皇太后忽然打了个踉跄,抓住行香子的肩膀,用含糊且生硬的语气说,“好容易找到一个可心的人,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那您要不要再找人给映妃看看?”
“不,绝对不行。”太皇太后此时不觉得牙疼了,身体像重新注入活力,松开手,摇摇晃晃走到窗前。从那里往外看,是一片低矮的花丛,几只蝴蝶正围着一朵黄花飞舞。“事已至此,他若恢复过来反倒不好办了。”
“那……您不再过问了吗?”行香子站在他身后,低声问。
“再去看看他吧。”
下午,他抽空去了倚寿堂。佛堂内,居高临下的神佛面容慈祥,举起的莲花指好像是给世人之路,又像是在诉说佛语时打出的手势,告诫众生切勿生出悲喜贪嗔痴的杂念。他双手揉搓念珠,口述祝祷,亲自点上一炷香,然后静静看那香烟摇曳直上,于佛堂上空缥缈,遮住那悲悯的视线。
他准备离开了,在迈出佛堂时却见昙贵妃正向这里走来。于是,脚又缩回去。“你来干什么?”
昙贵妃走进佛堂,也上了一炷香,那动作十分随意,带着打发时间时才会有的漫不经心,敷衍地拜下去。起身后,他说:“映妃身体欠安,我是来为他祈祷的。”
太皇太后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昙贵妃道:“为何你们都问我,我是能药到病除还是能掐会算,这种事应该问太医院。”
太皇太后咬牙:“别否认,一定是你干的。”
昙贵妃叹气:“真不是我!”
太皇太后冷笑:“别敢做不敢当。”
“您不也一样,敢做不敢当。”
“什么?”
昙贵妃目不斜视,依旧凝视金佛,语气闲淡:“东宁县的事。”
太皇太后手中的拐杖重重戳向地面:“少胡说八道!我最多是个知情不报,你才是主谋。”
昙贵妃扭过脸,面无惧色:“主谋是映妃,您忘了吗?”
“颜梦华,你这招还真是高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太不要脸。”
“我这也是没办法,谁让昼妃介入了呢,您要怪就怪他去,毕竟他跟映妃有过不小的过节。”
“你们都脱不了干系。”太皇太后不想交谈下去,作势要走。不料昙贵妃一伸手拦住他,“放心吧,映妃之后就是皇贵妃。”
太皇太后脚步一顿:“这次有多少把握?”
“周大人正在运作。”
“我等你的消息,希望是好消息。”
昙贵妃微微一笑,手臂很自然地放到太皇太后手边:“咱们去看看映妃吧。”
太皇太后绕过他走了,既没同意,也没不同意。
***
皎月宫中,映妃正和雪选侍说话。他脸上的疹子几乎全消下去,只留些淡淡的浅黄色的斑点。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曹太医说过,假以时日,所有残留痕迹都会消退。
雪选侍说:“我给你道喜了,你这也算因祸得福。”
映妃散着长发,淡施胭脂,靠在软榻上,手搭在一侧扶手,宽大的墨绿袖子垂下来,仿佛夏日里接天的碧荷。“虽然没能继续织耕苑的事,但到底也不算白费力气。”
“听说织耕苑现在由薛嫔打理,弄得也不错,都长出叶子了。”
映妃对那相貌平平的人感觉一般,嗤笑:“他也就会种东西了,除此之外还能干点什么?”他精神不太好,总想闭着眼,此时是强撑着说话,一句话说完后总要停上一停,才能接着往下说。
雪选侍仍旧不习惯映妃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优越感,对这句话毫无回应。他望着映妃惨白的肤色,想起宫内暗暗涌动的流言,不觉心中一动。
真的快死了吗?
他看不出什么,但映妃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不是好征兆,他甚至有种感觉,映妃会在下一次昏睡中再也醒不过来。
映妃实在熬不住了,骨头仿佛被醋泡过,软软的支不起身子,只想瘫床上睡一觉。他打个哈欠:“我又困了,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想睡觉。”
“多休息对身体好。”雪选侍起身告辞,走出殿外之际突然被夕岚拉住,险些摔倒,他回头,“怎么了?”
然而夕岚的目光越过他,落到院门处。他被推到一旁,眼见夕岚快步迎上去。
太皇太后和昙贵妃来了。
他退到边上,看着他们步入主殿,不经意间又和夕岚对视,对方表情平静,仿佛刚才的欲言又止从未发生过。
太皇太后一进到卧室,见到映妃翘腿靠在软榻上休息,原本还漠然的眼中突然发散出些许慈爱。他摆脱行香子的搀扶,用快速且颤抖的步伐走到软榻前,一把将人搂怀里:“哎呦,可算好起来了,快让我好好瞅瞅。”
“老祖宗!”一声呼唤,映妃眼圈泛红,“我还以为好不了了,吓死我了。”
太皇太后揉着映妃的长发:“不用怕,我们嘉柠还是最漂亮的。赶明儿个全好起来,又是全天下最美的可人儿。”
映妃笑了,对不远处的昙贵妃道:“哥哥怎么不过来坐,这些天多亏你了。”
“人多了怕打扰。”昙贵妃款步走来,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恭喜了,皇上晋你为妃,晋封速度之快绝无仅有。”
映妃按下困倦,站起身对他们俩道:“皇上除了晋封之外,就没再过问别的?”
太皇太后问:“过问什么?”
“我的脸啊。我之所以成这样肯定是有人谋害,他都不查一查吗?”映妃说着有些气喘,身子摇摇欲坠。
“已经查过了,没有任何异常。”太皇太后让他坐下,说道,“我亲自审问的,太医院也检查了调制玉面膏的所有原料,都是正常无毒的。”
“那我……”
昙贵妃打断他:“你要觉得事有蹊跷,不如等大好了之后亲自去问。毕竟,导致你不得不每日去织耕苑的是昼妃,向你推荐药方的是昱嫔。这一前一后嘛……”话未说完,他看向太皇太后,“要说没联系,我是不信的。”
映妃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股潮热涌上面颊,脸蛋通红,气道:“一定是他们两个设计害我!”
太皇太后道:“昼妃和你不对付,也许有这可能,可昱嫔与你无冤无仇,又是表兄,应该不会害你。而且,他一开始就劝你不要用,是你自己不听劝,非要急着搜罗古方,他这才说了一个,好心办了坏事。”
“那他为什么没来看过我?暚贵侍还来过两次呢,他却根本不露面,分明是心虚。”
夕岚轻咳,低声道:“主子,昱嫔曾来过,被您给……”
经此提醒,映妃才想起来,前些天昱嫔来过一次,结果没进门就被他赶走了,弄得两人都很不愉快。
太皇太后也听说了这个事,劝慰道:“算了,现在你是妃,他是嫔,你要真看他不顺眼,等病好了随便找个理由都能打压他,何必现在生气上火。”
夕岚站在角落,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让他感觉很荒谬。在这屋内,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预见到映妃的死亡,唯独当事人还蒙在鼓里。他感觉自己在犯罪,看着映妃一步步走向深渊却没有任何劝阻。
太皇太后又说了会儿话,先离开了。他在院中站了许久,殿内的谈话断断续续,动听的声音飘进耳朵,缭绕于心间。
他看见雪选侍就站在配殿门口,雪白的长发及腰,用一根红绸带绑住,打结的地方有一个蝴蝶形状的金色发扣,从尾部垂下细小的金链。
“陪我走走吧。”他招呼雪选侍过来。
他们并没有去御花园,而是散步到了咏梅园。僻静的花园中,繁茂的丁香飘散出浓郁的香气。不知名的蓝色小花铺满青翠草坪,他们踩着草中的石板路漫步。
雪选侍搀扶太皇太后,身子微微侧着,长发自然而然垂在胸前,蝴蝶扣上的金链子碰到衣服上绣着的珍珠,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叮叮声。
“你去看过他了吗?”太皇太后问。
雪选侍回道:“刚去看过,他精神不好。”
“你跟他同住一宫,知道他是得了什么病吗?”
“不知道。映妃似乎除了精神不好总是嗜睡之外也没有其他症状。”雪选侍也很疑惑,“先后请了三次太医,都说不出什么,怪得很。”
“这些日子,都谁来探望过?”
“除了昼妃,其他都来过。”
“听说昙贵妃来的次数最多?”
雪选侍感叹:“确实,每日都会前来,为映妃上药。”
“亲自上药?”太皇太后停下,望着对方。
“是啊,十分细致。”
“你……”太皇太后停顿了很久才迈开步子,继续道,“可曾发现有什么异常吗?”
“不曾。”雪选侍不明白为什么有此一问,“老祖宗是发现什么了吗?”
“并没有,只是嘉柠病得有些古怪啊。”太皇太后说完,又道,“罢了,有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每人的命数不一样,强求不来。”他站定,转向雪选侍,满是斑纹的手慢慢穿过那白练似的长发。发丝被阳光晒得发烫,他感到久违的温暖。“你这头雪发真漂亮,但其实也是一种病吧。”
雪选侍吓一跳,带病入选是欺君大罪,当时他的父亲想了很多方法,终是找到了另一种合理解释去说明这华发的来历。“我……不是……”他极力镇静下来,可心上却已乱了,根本招架不住太皇太后那双洞察一切的慧眼,张开的嘴又合上,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辩解。
若承认,福祸难料;若狡辩,显然父亲找来的那套说辞不足以让太皇太后相信。
太皇太后见他慌张,拍了怕他的手,温和道:“别怕,我不会怎么样的。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了。这种病我族里也有人得过。那人肤白貌美,天生华发,两个眸子泛着淡粉。只是他寿数短,活到二十五岁就病死了。”说罢,落下叹息。
“老祖宗……”
“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既然你也有这病,就多保养少思虑,别年纪轻轻也没了,可惜了大好年华。”
雪选侍立在原地,忽然发现这一刻的太皇太后少了咄咄逼人的气场,多了几分哀伤,背也有些驼,似乎只剩拄拐的力气。
一声叹息落下。
太皇太后对他摆摆手,示意身后之人别跟着,独自颤巍巍走进那繁花深处。
***
皎月宫殿内,映妃困倦更甚,躺回床上,手背搭在额头,对昙贵妃抱怨:“这几日一到晚上就低热,也不知是怎么了。”
“这是在发毒呢,毒素顺着热气散出去,身体就好了。”昙贵妃掏出棉巾,蘸上药膏,为他上药。可这一次,映妃偏过头去,说道:“我不想上药了。”
“为什么?”
“味道难闻。”
“还是要涂上,否则瘢印消不下去。”昙贵妃边说边将他的头摆正。
“可我不想涂药了。”映妃道,“哥哥也走吧,我想睡会儿。”
“上完药,我就离开。”
“你为什么那么想给我上药?”映妃不满,眼望夕岚,后者上前一步,小声说:“昙主子,今天的药就算了,也不在这一时。”
“药,一天都不能停。”语速很慢,却森然。
映妃从夕岚那惊恐的眼神中感知到危险,一把握住近在咫尺的手腕:“这是什么?你给我用了什么?!”然而下一瞬,嘴就被捂住,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呜声。
夕岚俯下身子,哽咽:“您再忍一忍,上完药睡过去就好了。”
映妃似乎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挣扎着,然而此时,那蘸着药膏的棉巾已经抹在脸上,凉凉的黏腻的感觉令他反胃想吐。
“睡吧,睡一觉,下辈子你还是衣食无忧的显贵。”轻柔的动作,悠然的口吻,组成毛骨悚然的真相。
夕岚在昙贵妃的示意下松开手,映妃甩开脸上的棉巾,用衣袖去擦脸上的药膏,然而却发现药膏早浸润到肌肤中,再也擦不掉。他挣扎坐起身,抬手抽过去。
一声脆响。
手掌离去时,昙贵妃的脸被打歪,半张脸浮现出一层粉红。他笑了:“下辈子,你这脾气得改改,太张狂了伤人伤己。”
映妃脱力倒下去,想喊人进来,可一张嘴却发现声音小得可怜。他一遍遍说着为什么,目光涣散,手无意识地想攥住什么,挽留住正在流逝的生命。
昙贵妃给他拉好被子,揉捏手指,像个亲密的好友做给他做按摩,舒缓压力:“你的牺牲拯救了云梦方氏,救了太皇太后,救了皇贵妃和镇国公,他们都会感激你的。”
此时,他额头全是冷汗,身上泛凉,拼命呼吸却依旧觉得窒息:“我不明白……”
昙贵妃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映妃微微摇头,凌乱的发丝贴在额上,脸上一浮出一片灰色,喃喃道:“都是假的,是诬陷。”泪水从眼角涌出,“我不想死啊,我刚晋为妃,我能……能当皇后的……太皇太后说过,我能当上皇后,只要再等几个月就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抛弃我……我要见皇上,皇上在哪儿……”
“皇上在任何地方,唯独不在这儿。”昙贵妃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当皇后,痴心妄想。”说着,抹掉那泪水,嗓音变得柔和,“就当你之前一直在做梦,这段梦结束了,即将开启下一段旅程。”
“你……”映妃抓住垂落眼前的一缕棕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恨道:“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你和该死的灵海洲,都会覆灭!我会在地下等着你,撕碎你的灵魂,让你成为在地狱中游荡的恶鬼,永世不得超脱!”
“闭嘴!”昙贵妃突然发狠,抽了他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诅咒我?!你怎么还不去死,自打你一进宫我就觉得恶心!去死啊!”说着又扬起手,只是还未打下,就被夕岚拉住。“请住手吧,您已达到目的,何必再与他计较。”双眼不敢正视他们两人,头歪到一边。
此时,映妃感觉不到什么了。他倦得睁不开眼,努力想看清楚一切,听清一切,可无论是夕岚还是昙贵妃,他们的身影都在远去,只余那耀眼的日光笼罩着他,温暖着他。他恍然回到多年以前,盛夏时节,幽深庭院中高大柿子树下,明眸皓齿的少年手执书卷,背靠树干,轻轻吟诵……
昙贵妃将映妃的手放进被子,试了试鼻息,对小声啜泣的夕岚道:“哭什么,还没断气呢。”
夕岚哽咽:“时间早晚罢了。”
“去准备吧,药效得到后半夜才会真正起作用。”
“那他现在……”
“你应该为他高兴,睡梦中离去,毫无痛苦。不像晔贵妃,听说他临死前吐了好多血,地砖缝里都是血腥味。”昙贵妃离开厢床,退后几步,忽然笑道,“我想起来了,晔贵妃当时也住这,你说巧不巧。”
夕岚颤抖着双手,把床两边的帘子放下来,遮住那张灰白平静的面容,极力镇静下来,问道:“接下来的事,您可不要食言。”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送走昙贵妃后,夕岚把大殿门关上,熄灭蜡烛,在黑暗中独坐很久。
夤夜时分,他重新掌灯,拉开床帐。床上的人依旧睡着,连姿势都没换过。他试了鼻息,盼望着能发生奇迹,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坐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封信,然后夹在一本书中。
接着,他深吸口气,缓缓推开殿门,对值夜的宫人说:“映妃病故了。”
宫人愣住。
他望着那时隐时现的圆月,又重复一遍,语气平静地令他不敢相信那是出自自己口中:“去通报吧。”然后坐在台阶上,等待天明。
此时,乌云半遮月,光秃秃的柿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正在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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