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7】8 山雨欲来(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瑶帝走后的第二天,白茸去永宁宫拜访。
步辇行到距永宁宫还有一段路程时,他闻到一股古怪的香气,好像是加了香料的药汤味。
“什么味道?”他坐在步辇上四处张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玄青使劲儿嗅了嗅,回道:“是香茅草,可能还有些艾草,准是从永宁宫里传出来的。”
“香茅驱蚊蝇,可艾草能干什么呢,现在已经过了挂艾草的时节。”
玄青答道:“可能是想祛除疫虫吧。”
“太医说疫虫看不见摸不着,艾草能管用吗?”
“那就不知道了。脱水症药石罔顾,现在大家什么偏方都敢拿出来试。在民间,有人将病人拖到院子中殴打烙烫,试图将疫虫赶跑或烫死。奴才还听说有偏方称饮用受孕的嗣人尿管用,现在那玩意儿有专人去收集卖钱。”
“什么?”白茸觉不得可思议。前者虽然折磨病患,但尚有一些存疑的理论做支撑,而后者……听着就恶心。“无稽之谈也有人信?”
“当然有,死马当活马医呗。”
“今年不太平,先是旱涝,再是恶疾,希望这些事能赶紧过去。”
玄青肯定道:“会的,所谓否极泰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来到永宁宫,香气果然更浓郁了。高大的宫门上悬挂不少艾草,两边还垂着香茅。院中小亭之内悬着各色香包,怪味直冲天际,连池中鱼儿都不愿浮出水面,只在水底潜游。
雪青从殿内走出,将他迎进去,说道:“昼主子来的时间刚好,太妃方才还说无聊,缺个说话解闷的。”
“要解闷子,你还不能胜任?”
雪青道:“前些日子宫门关闭,奴才见天和太妃聊天,太妃早就腻味了。再说奴才笨嘴拙舌的,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话呢,要聊天还得是昼主子这般耳聪目明的灵巧人才行。”
白茸打趣:“你要笨嘴拙舌,那宫里没人能称巧嘴。”
雪青微笑颔首,打发走殿内值守的宫人,暼向躺在摇椅上的夏太妃:“您过去吧,奴才退下了。”说罢,示意玄青一同离开。
白茸走过去,还未说话,便听夏太妃道:“你心情不错嘛,看来是我瞎操心了。”说罢,脚一踩地,椅子前后摇晃起来。
“何以见得?”
“我以为你会为皇上没带你去黎山的事而郁闷,毕竟暄妃得知无法同行时生了一肚子气。”
“您怎么知道的?”在白茸印象中,暄妃和夏太妃从无往来。
“雪青说的,他今早出去办事,正好路过玉蝶宫,那里面吵吵嚷嚷的。”夏太妃止住摇椅,说道,“所以我才觉得你也会生气。”
白茸随便靠在多宝阁上,双臂交叉抱胸,无所谓道:“我有自知之明。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要去一趟尚且费了不少心力口舌,而我算什么,哪能说去就去。钦天监有不许嗣人进入的祖制,那么黎山封禅这么重大的事又怎么会允许我这种人参与。”
夏太妃挑眉:“皇贵妃就去了。”
“我是什么出身,能和人家比吗?”白茸动了一下,碰到多宝阁中摆放的东西,续道,“不去就不去,我岂是小气之人。再说这一路舟车劳顿,哪有在宫里舒服自在。”
夏太妃听出话里暗藏的小情绪,问道:“皇上没解释什么?”
“解释了,说出的话文绉绉的,我听不懂也学不来。不过……”白茸忽而笑了,重重靠向多宝阁,“也不是没收获。”
夏太妃做个手势,说道:“你往边上些,别靠坏了我的东西。”
白茸回头看了眼离他最近的两个瓷瓶,除了颜色淡雅珠光闪闪以外觉不出有何珍贵之处,伸手便要摸。夏太妃“哎呦”一声,抢道:“更不能摸,这是最上好的珍珠瓷,里面加里贝母粉,最怕触碰,手一摸就是一个指印,擦都擦不干净。”
白茸缩回手,找了地方坐下:“您这里都是好东西,我的毓臻宫却什么都没有。”
“去跟皇上提啊,让他送你。”夏太妃站起来,掏出个绢纱帕子挨个擦拭瓷瓶,动作小心翼翼,眼中充满怜爱自傲,“不过啊,这珍珠瓷就只有我这里有,它们是早年间西域外邦的使团进献的,有一对儿,先帝全送我了。”
“先帝对您真好。”
夏太妃转身,将帕子扔到桌上,目光幽怨:“光好有什么用,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他要真对我好,就该让我当……”话突然断了,他愣神良久,然后才有气无力地叹气,“算了,不说了。不过你要记住,凡是能花钱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
“那什么值钱?”白茸故意问,“真情?”
“青春易老,爱情易逝。”
“那还有什么?”
“权力。”
白茸会心一笑:“我就猜太妃一定会这么说。”
“有命才有爱情,而权力是保佑你能好好活着的前提条件。”
白茸沉吟:“我也是如此想的,所以才不觉得没有跟皇上一起出游是多么大的损失。皇上让我代掌内宫事务,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以前是协理,现在是主理,看来是官升一级啊。”夏太妃坐到他旁边,叫人温上一壶酒,取来五六样小食。“这是个不小的收获,值得庆祝。”
白茸拿起酒杯,先干为敬。
琥珀色的酒水暖暖的,甘醇滑过唇舌,在心中勾起一抹旧影。他想起在昔妃那里喝过的仙子泪,色泽也是这般瑰丽,味道却更香更醇烈,喝一口便直达心底,让人瞬间生出无数欢喜和感动,那感觉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是什么酒?”他问。
“伽蓝酒。”
“伽蓝?”他想了想,“为什么取这名字,跟菩萨有关?”
“传闻伽蓝酒原本为甘州境内伽蓝寺中的和尚们为了解馋而偷偷酿造。它用酸枣做底酒,再加入佛手、金橘、陈皮、桂花、玫瑰泡制。做成后酒水晶莹剔透,依据配比可分红、绿、黄、紫等不同颜色,果香浓郁,一滴便叫人回味无穷。”
“滋味是很独特,但为何要温?现在天气还暖得很。”
“太医院派人来传话,说入口的东西都要加热后才能食用。”夏太妃又给他俩倒满酒,说道,“外面恶疾横行,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宫中似乎已经控制住了,这几天都没再发现新的病患。”
“那个偷跑出来的没有将疫虫传播开,算是万幸,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夏太妃手指捏住一粒花生,刚要放嘴里,忽然停住,说道,“既然你管理内宫,少不了要和六局打交道,六局管事你都了解吗?”
白茸点头:“知道个大概,认识他们。”
“只混个脸熟可不行。各个管事们的行事风格和处世之道得明白,这样才能用好。”夏太妃吃了几粒花生,灌下一杯酒,续道,“宫中六局再加上浣衣局和慎刑司,一共八个地方。八位管事派系不同,你一定要搞清楚。尚宫局章尚宫、尚服局陈尚服、尚功局王尚功、尚寝局钱尚寝都是太皇太后提拔上来的。尚仪局舒尚仪和慎刑司陆总管是当时的昀妃,也就是现在的皇贵妃推荐上去的。浣衣局以前的郑管事曾在思明宫当差,服侍过昙贵妃,如今的楼管事是郑子莫的心腹,同样依附昙贵妃。”
白茸边听边摇头:“真复杂,这怎么记得住啊。”
“其中章尚宫虽是太皇太后一系,但心思活络,有头脑,很会审时度势,是可以交往的。尚服局的陈尚服绣工很好,但人很奸滑,十分护短,他嘴里的话要打个对半听。钱尚寝……”
“这个我知道。”白茸乐了,一边剥瓜子一边道,“钱尚寝人如其名,爱财如命,我们私底下都叫他钱罐子。”
夏太妃附和:“没错,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他这种人就是墙头草,只可临时用一用,不能长期合作。”
“那尚功局的王尚功呢?”
夏太妃喝了口酒,说道:“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说不上有多坏,但也有些自己的小九九小算盘。跟他打交道要话留一半,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拿捏住。”
白茸问道:“那舒善之呢?他是尚仪局管事,跟我也有些往来,可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那是以前,现在你和皇贵妃交好,他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害你。”
白茸放心下来,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没弄明白,浣衣局乃罪人服刑之地,为何不归慎刑司管?”
“浣衣局确实比较特殊。一方面里面的人都是犯错的宫人,可另一方面也担着浣洗织物的责任,要和其他地方打交道,因此独立出来方便管理。”
白茸将这几个地方在心里转了一圈,笑问:“还有个尚食局没说呢,要我猜它一定与您关系密切。”
夏太妃道:“杨尚食是我举荐的,自然与我关系好。要不然你以为就凭季如湄几句话就能让御膳房的人加进毒蘑菇去?御膳房是看杨尚食脸色的,而他又是看在皇贵妃和我交情不错的份上才默许。”说罢,又有些生气,“这些年杨尚食的胆子也肥起来,这么大的事都不说提前知会我一声,居然同意了季如湄的馊主意。”
听到此处,白茸心思一动,忙道:“既然杨尚食和您有来往,可否请他帮我查查无常宫毒杀的事。”
夏太妃道:“恐怕有些难度。尚食局虽然也管着大灶房,但实际上根本没上过心,往来人员从无记录。而且时间有些久,就算要查,很多人也都记不起当时的情况。”
“那就帮我查另一件吧。”白茸道,“我和皇贵妃怀疑,上次蘑菇汤的事是有人提前给昙贵妃通风报信。”
“为何这么说?”
“我们打听过,那段时间从没有外人进入思明宫。而那件事又很隐秘,知道的都是经手之人,所以我们推测,报信的一定是在御膳房当差。此人能出入御膳房,并且直接负责菜肴制作,能分辨出毒蘑菇来。我猜,当他看到汤锅时肯定起了疑心,而在得知要给昙贵妃送时,便想办法在食盒中夹了字条,传递消息。”
“放在食盒中传消息……你确定?”
白茸道:“也是猜测。但无常宫的阿衡说过,给我下毒时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纸条塞在食盒缝隙中,指示如何行动。我觉得,无论是御膳房还是大灶房,既然都是做饭的地方,那么总有些东西是一样的,利用食盒传递消息应该是一贯做法。”
“这么看来确实有这种可能。皇贵妃没查过吗?”
“他刚着手去查就遇到梦魇以及东宁县的事,然后就没下文了。”
“他那会儿是泥菩萨过江,早无心处理任何事了。”夏太妃道,“你现在有实权,可以调度宫内一切人事,怎么不亲自去跟杨尚食说,反而让我传达?”
白茸脸色发窘,支吾道:“我不想去。”
“敢做不敢当吗?”夏太妃笑了,吩咐殿外候着的雪青立刻把杨尚食叫来。
白茸惊问:“您要干什么?”
“我把人给你叫来,你跟他说去。你现在统管后宫,就算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也要表现得理直气壮,这是你的权力,你要适应,而不是心虚畏惧。”
不多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到了,身前的衣服被过于高挺的肚皮撑得极其平展,好似再多一分力便要扯破。他艰难地下跪问安,由于肥胖,连行礼都显得很吃力。他已经事先得到消息,力求在新主面前留个好印象,微笑道:“昼主子有什么吩咐,奴才一定尽全力办到。”
白茸在夏太妃眼神示意下说出刚才那番话,原以为杨尚食会说些推脱难办之类的话,谁知他一口答应下来,并且眼睛一转,说出个人名。
“阿微?”白茸问,“他是谁?”
杨尚食解释:“昼主子所查之人涉及很多,但若是能给昙贵妃通风报信的,那一定是受过其恩惠的。尚食局上上下下,就只有这个阿微有过此经历。他的师父就是掉湖里淹死的阿顺。”
白茸结合昔妃的事,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昙贵妃为他师父伸冤的?”
“正是。为此,阿微曾数次说过要报答昙贵妃。而且……”杨尚食抬头向上望,似是在努力回忆什么,然后很肯定地说,“他最近也不做小吃点心了,从去年年末开始就专做面点主食,因此时常在御膳房留守。”
“由此看来,他的嫌疑最大。”白茸嘱咐不要打草惊蛇,严密观察即可,然后叫人退下。
夏太妃问:“为什么查到了又不管了?”
“昙贵妃有恩于他,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他的做法是对的。我能指责什么呢,我和颜梦华之间的恩怨本就不该牵扯进他来。”白茸心情低落。
夏太妃观察一阵,忽然问:“你在这个时候去查这个人,该不会是还想故技重施吧。”
“我……”白茸犹豫道,“其实是有这个想法,原想把人找出来,以后就好行事了,可现在我又不想动阿微,所以只能再想想其他办法。”
“你以前不是想让皇上亲自判罚吗,怎么改主意了?”
白茸自嘲:“以前是我天真,也傻,幻想皇上能为我做主,可实际上,求人不如求己,颜梦华的事还得靠我自己解决。”
夏太妃盯着他看了几眼,抚摸他鬓边的碎发,稍作整理后,在耳边轻轻道:“这有何难,脱水症凶险,死人是常有的事。”
“他已经有所好转。”
“病情反复,很正常。”
“那我应该……”
夏太妃打断他:“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但我要提醒你,你觉得皇上不在宫中所以能对颜梦华下手,那么别人也会觉得这是个对你下手的好机会。所以,无论你想怎么做,都要来个快准狠,绝不能犹豫。没准就在此时此刻,在宫中某些地方,有人正在想法子害你呢。”
白茸一下子紧张起来:“是谁?太皇太后?”
“他认同应氏的结局,可并不代表他认输。我说过,他最擅长的就是在劣势中找到立足点加以反击。我敢肯定,颜梦华一定在应氏之事上说了你不少坏话,现在,那老家伙一定恨透了你。原来有皇上在,他不便发难,现在皇上一走,还带走了皇贵妃,你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晚些时候,白茸起身要走,夏太妃取来个匣子,里面装了十个乳酪果盒。“今天早上刚做好的,知道你们爱吃,就全装起来打算送过去,既然你来了,就正好省下这一趟。”
白胖的小圆点心码放得整整齐齐,果仁堆出小小的尖顶,比御膳房做的还要馅料十足。乳香四溢。白茸收下谢过,说道:“现在只有太妃的小厨房里才能做了,但是太皇太后对此就没有异议?”
“他牙不好,咬不了里面的果仁,他对吃不成的东西才懒得费心去管。”夏太妃皱皱鼻子,又加上一句,“可自私了。”
回去的路上,白茸特意吩咐步辇从思明宫前过。
玄青道:“那地方现在还是不要接近为好,万一……”
“不怕,也没那么容易染上。听皇贵妃说,秋水作为近身伺候的人并没有被传染,染病的是负责内殿打扫的宫人,都不曾跟昙贵妃说过几句话。可见染病也分人,看运气。”白茸得意道,“全真子曾说我周身有紫气缭绕,祥瑞护佑,疫虫才不敢靠近。”
玄青啊了一声:“他的话也不能尽信啊。”
“他可灵了,上次说我有血光之灾,结果不就出了东宁县的事。”
玄青暗自叹气,望着思明宫,问道:“主子要进去吗?”
“不进,只看看。”白茸让步辇停在不远处,静静观察进出思明宫的人。
只有偶尔进出的提着药箱的医官,而医官隶属太医院,可不是他能随意调度安排的。
他想不出法子,又觉太阳晒得眼睛疼,吩咐掉头回宫。
步辇转过来,却对上另一架。
旼妃端坐在椅子上,也不知在他身后多久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陌生淡然。
白茸想打个招呼,却又想起对方上次说过的“各自珍重”,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许是他的欲言又止勾起旼妃的兴趣,那水润的双唇开了一道缝:“昼妃别来无恙。”
“旼哥哥也别来无恙。”
“你是来看昙贵妃的?”
“我……”白茸想说是,又不敢说是,不知为什么,在旼妃面前他总是有点儿懦弱心虚。
旼妃道:“你犹豫了,是因为你还没想好怎么做,对吗?”
白茸掩饰性地笑了笑,压下不安,平静道:“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毕竟皇上钦点我主管后宫,昙贵妃的病情总要关心一下。”
旼妃合拢披肩,挺得笔直身子几乎只占座椅一半空间,白茸惊讶于他的清瘦以及双眼流露出的疲惫,禁不住问:“你病了吗?”
“是啊,我病了。”旼妃自嘲,“得了疑心病,总感觉有人要害贵妃,整日提防。”说罢,隐去笑意,冷冷道:“你会吗?”
白茸没有回答。
“会不会趁人病要人命?”旼妃好似一座雕塑,身子一动不动。
白茸依旧没有说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觉得就算自己否认,对方也不会相信的。他见旼妃还在直勾勾盯着他,开口道:“思虑太重对身体不好,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这段时间也不要到处乱跑,虽说宫中疫情得以控制,但还需小心。”
“小心谁?”旼妃讥讽,“你吗?”
白茸有种被看穿的恐惧,旼妃敏锐的洞察力让他感到无形的压迫。他努力让面部表情看起来自然无辜,摆出最端庄高贵的姿态,微微扬起下巴,说了句珍重,不等回应就指挥步辇继续前行。
旼妃对竹月道:“咱们也回去吧,我突然累了。”
“您没事儿吧?”竹月问。
“别担心,我没事儿。我是觉得反正也进不去,与其听医官转述,不如回去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白茸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呢?”旼妃泄气地往后面一靠,惨淡道,“终于轮到我走这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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