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7】13 连环(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白茸被直接送回毓臻宫,一位当值的太医为他看诊疗伤,称所受之伤并未伤及骨骼,仔细休养数日便可消肿消痕。
玄青将太医送走,回来时就见白茸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一颤一颤的。他心知所为何事,将被子稍稍拉开一些,说道:“主子节哀。您现在可不能再被人抓住把柄,所以……”
“所以什么?”白茸哽咽,“我连哭都不行了吗?阿瀛因我而死,我却连一个像样的棺椁都没法给他,他就那样全身是血地被拖到乱葬岗随便埋了。过上几个月,什么都不剩。没人知道他,也没人记得他,就好像他从没来过这人世。”
玄青拍拍他:“您现在哭这些都没用,说不定现在外面正有庄逸宫的眼线盯着您呢。一旦您为阿瀛伤心哭泣,他们就又会编出其他不着调的说辞。”
“可……”白茸心里是明白的,但还是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捂住嘴小声啜泣。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坐靠在床头,让玄青为伤处上药。
“幸亏没伤到骨头,否则以后可怎么办啊。”玄青把药膏小心地抹在黑青的肿痕上,用干净的纱布包裹住,“唉,真是飞来横祸。”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谁跟我说说呀。”夏太妃走进屋,他刚才又打发人去庄逸宫探消息,在得知太皇太后已经休息,而行香子被打得一个月下不来床后,心中大石才真正落地,精神放松下来。
白茸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夏太妃听完后,刚消下去的火气又被拱起来,气道:“早些时候行香子去永宁宫找我,称太皇太后正在倚寿堂,让我去那觐见。我当时就纳闷,那老东西平素巴不得我早死,怎么会主动召见,而且还是在倚寿堂那种不当不正的地方。等我过去之后,倚寿堂连个鬼影都没有,行香子说太皇太后还没到,让我等。我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觉得事情不对劲,行香子的话根本就是前后矛盾。于是我拉着他往庄逸宫去,期间碰见一个尚食局的宫人,他告诉我你的事,我这才知道中了老东西的调虎离山之计。”
白茸问道:“既然是这样,您为什么要在庄逸宫说出完全不同的话?”
夏太妃拽了椅子随意坐下,靠在椅背长出口气:“我若实话实说,老家伙就能辩称本来是要见我的,但后来被你的事情耽搁了,没去成。这样一来,行香子便没有任何错处,无理取闹的人就成了我。”
“所以您故意不提被骗之事,就是想让太皇太后骑虎难下?”
“不错。他这个人最虚伪,连使坏都要冠冕堂皇。他是不会承认做局害你的,一切都只能是表面看起来的顺其自然才行。若要如此,他就必定不敢公开承认让行香子把我骗走的事,只能让行香子为此事负责,把自己撇干净。”
白茸低声咒骂:“阴险的老东西,他怎么还不死呢。”
夏太妃流露出些许得意,语气悠然:“他打了你,我打了行香子,也算小小地报复了一下。别看行香子只是个奴才,那老东西可待见他了。没了行香子在边上伺候,他这些日子只怕也是浑身不舒坦,顾不得其他人。”
白茸没有夏太妃那般好心情,心中还想着阿瀛的事,人蔫蔫的,眼神黯淡。
夏太妃道:“你最好打起精神来,好容易死里逃生,得想想以后的事。”
白茸像没听见这句似的,自顾自道:“本来都要放出宫去了,最后却……”
夏太妃盯了他一会儿,忽道:“你跟那华司舆到底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是朋友。”白茸发觉夏太妃的眼中闪着不信任,马上补充道,“真的,就是普通朋友,我们以前住过同屋,但什么都没发生过。”
夏太妃却道:“既然没关系,那你这么伤心干嘛?”
白茸呆住:“他因我而死,难道不该伤怀?”
“一个奴才,死了就死了,就算是旧识你伤心一阵也就罢了,用得着一直想着这件事?”夏太妃语气不善。
白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骨缝里生出寒意,不顾一起地喊出来:“我说了,他是我朋友,是……”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耳光。他惊恐地看着夏太妃,仿佛在看个陌生人。
夏太妃依旧坐在椅子上,揉揉手掌,然后抬起胳膊。玄青害怕他再动手,一把抱住白茸,用身体挡在他们之间,用同样惊诧的目光注视着曾经的主人。
“你出去。”夏太妃捋顺鬓间发丝。
玄青察觉到怀中之人的颤抖,说道:“奴才还是在这里比较好。”
夏太妃重复一遍:“我让你出去!”声音略微提高。
“奴才是毓臻宫的,不是永宁宫的。”玄青感知到夏太妃直线上升的怒火,又低声下气道,“这是您之前说过的,奴才一直谨记在心,不敢遗忘。”
“也罢,你在不在这都没关系。”夏太妃一伸手,将玄青拉开,对白茸道,“清醒点了没有?”
白茸脸颊麻疼,用手捂着,警惕地看着对方,生怕再挨巴掌。
夏太妃眯了眯眼:“我问你清醒了没有,若还说些不着调的话,我就再给你醒醒脑。”
“……”
“为了个死人跟我这大呼小叫,你以为你是谁,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我……”
“你想说什么?”夏太妃蔑笑,“想说自己和阿瀛的情义多么深厚多么感人吗?少自欺欺人了。你要真在乎他,为何不选太皇太后给你的第一条路?你要真愿意为他两肋插刀,为何还会选择牺牲他?”
一句句问话震耳发聩,每一个字都如利刃扎在心上。白茸眼前发黑,说不出一字。
夏太妃道:“当年,那老东西在庄逸宫拷打梓殊,让他承认与惠贵妃有暧昧,他宁死不从。后来老东西给崔屏两个选择,要么承认下来,他去冷宫,要么否认一切,打死梓殊。”
“他选了前者。”白茸想到无常宫中所见,问道,“他们到底是不是那种关系?”
“梓殊爱慕崔屏,关于这一点,崔屏心知肚明。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梓殊的,是去无常宫之前还是之后,那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比你勇敢,无论当时他和梓殊是何种关系,他都做到了心口如一,他对梓殊的情谊可没有仅仅停留在嘴里。”
“您怎么能这样说我?”白茸颤抖着,睁大眼睛,泪水蓄满眼眶。
“让你伤心难过的不是阿瀛的死,而是你能救他却没有救的事实。你的眼泪是在为自己而流,你敢说亲自打死阿瀛不是为了永远消除这个隐患?”
“不是,我没有。”白茸哭了。
“你心虚。”夏太妃摇头,“我能听出来。”
“根本不是这样,你说错了!”白茸哭喊出来,泪水横流。
“那你就说说为什么没选第一条路,这样他就能活命。”
白茸哭了一阵,抽泣道:“就算选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在冷宫无依无靠死得更快。”
“当年崔屏在面临同样的抉择时可没考虑过这些,他只是想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这样看来,真不知是你太聪明还是他太蠢。”夏太妃语气冷冰冰的。
“……”
“你就没想过如果老东西会遵守承诺呢?”
白茸抱紧身子,兀自摇头,喃喃道:“他不会的,他会让我们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夏太妃站起身,表情严肃,视线直射进白茸心里:“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是否遵守承诺其实都不要紧,因为你根本不去考虑这个问题。你害怕再回冷宫,只要不回去怎么着都好,所以你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阿瀛。”
“我没有这样想过。”白茸哭着,心已揉成一团,随话语飞出的还有脑海中阿瀛血淋淋的身体。现在,他的眼前只有那化不开的红,整个人近乎崩溃。
“别否认!”夏太妃按住他的肩膀,抹掉抹泪水,平静道,“我并没有说你这么做是错的,我只是在帮你认清内心深处的想法。你要直面真正的自己。”
白茸甩掉肩膀上的手,喊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我……”想了半天,却不知能说什么,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沉重。
“为什么要否认呢,这其实是一个好征兆,预示着你开始不择手段了。而只有不择手段地去斗争,你才有胜算。”此时,夏太妃脸上呈现出奇特的光,仿佛正期待着什么。
“您别再说了。”白茸抓挠着夏太妃的衣襟,哭道,“求您了,别说了,我不想听……”
玄青不忍看白茸经受如此大的精神折磨,大着胆子道:“太妃息怒,昼主子现在应该静养才是。”
夏太妃白了他一眼,在屋中来回踱步。他在圆形玉璧前驻足片刻后,又来到画像前欣赏。画上之人庄重肃穆的衣衫和我见犹怜的气质共同营造出一种极具反差效果的美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很多年前,病中的贤妃端坐椅中时,也是这般模样。
画像中的人与记忆中的人慢慢重合,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仍感觉到,他们就是同一人。
他越加理解瑶帝的感受了。在白茸面前,瑶帝找到被爱的感觉。那种无私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爱正是每一个帝王渴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火气渐消时,他问玄青:“画像上的衣服是你准备的?”
玄青边给白茸擦脸边说:“是皇上让奴才这么准备的。”
夏太妃点点头:“想来也是如此,否则昼妃擅穿此服就是大罪。”
白茸还记的那礼服的样子,厚重而笨拙,小声问道:“它到底是什么衣服?”
“一件足够令所有人引起遐想的衣裳。”
“……”
夏太妃解释:“宫中举行重要典礼之前是需要提前彩练的,怎么走路、用什么仪态、站在哪个位置、说什么话,尚仪局都会提前派人指导,免得在众人面前出差错。那套衣服就是在演练时穿的封后礼服。”
白茸惊道:“它是封后大典上穿的?”
“不是,但很像。皇后礼服以黑红色为主,间绣金丝蛟纹。画上的衣裳是银丝,除了这一点以外制式与真正的礼服无异。任何人擅穿便有僭越之嫌。不过,既然皇上授意,那么就不算什么,而这其中暗示不言而喻。”夏太妃说着,向他走近几步,表情多了几分凝重,“怪不得太皇太后仇视你,其他人嫉妒你,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要靠近后位。你的这幅画像几乎就是皇上无声的宣言。”
白茸沉默了,心中想的是在画像之后他们的争吵。从无常宫出来后,他不断质疑瑶帝对他的爱,虽然瑶帝一直在承诺,可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口说无凭。而现在,再看那画像,他终于又感觉到瑶帝的一丝诚意。好像又回到他们一起在庙里手拉手的日子,不需要证明什么就知道自己是彼此眼中的唯一。
他露出淡淡的笑。
夏太妃略带嘲讽道:“这就得意了?须知画是纸糊的,随时都能烧了。”
他隐去笑容,神情呆滞,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睁着迷茫的双眼,不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
夏太妃接着说:“你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实在不容易,所以,我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须知越靠近那个位置就越艰险。”
白茸轻声道:“我清楚。”
“既然清楚,就收起你的眼泪,别因为无所谓的事耽误了大事。也别再为你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而内疚自责。”
“大事?”白茸不解。
夏太妃反问:“你以为这件事算完了吗?”
白茸感到莫名恐惧,茫然道:“阿瀛已经死了,昕贵侍也拿出证据帮了我,他们还想怎么样?”
“不是他们,而是皇上。”
“他?”
“发生这种事皇上能不知道吗,恐怕早有人快马加鞭赶去报信儿了。天知道你会被说成什么样。”夏太妃靠在墙上,手随意搭在一尊落地花瓶的瓶口。
白茸道:“皇上不会信的,他知道我爱他!”
“也许到目前为止他信你,但当别人告诉他你为了一个死去的爱慕你的奴才痛哭流涕时,他还会相信你吗?”夏太妃正色道,“爱情经不起考验,帝王之爱尤是如此。皇上今天能让你穿礼服,明天就能扒光你的衣服。有些事一旦种在心里,早晚会发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您还会帮我吗?”
夏太妃目光闪烁,许久之后,叹气道:“皇上是天子,只听上天的话,我说的他怎么会听呢。”
白茸明白了,这条路上,任何人都靠不住。
“现在你已经不是无人问津的司舆司宫人,而是备受瞩目的昼妃。”夏太妃声音郑重,“你的周围潜伏太多危险,每个人都在蛰伏,伺机而动。如果你做不到主动出击,至少也要做到不给别人留下把柄。”
白茸低下头,盯着被子上的金色绣花,思绪百转。
夏太妃给他时间舒缓精神,对玄青道:“那段时间你干嘛去了,你主子摊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在边上跟着?”
玄青听出语气不善,连忙跪下回话:“奴才从教坊出来,按照先前的吩咐直接去了深鸣宫。一到那,昕贵侍身旁的近侍翠涛就说主子出事了。他让奴才赶紧回毓臻宫拿银戒指和宝石金簪过去。等奴才拿了东西再回去,便见竹月领了人过来要,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时间。后来奴才跟在竹月后面来到庄逸宫,守门的宫人不让进,奴才只能在外面等。”
“昕贵侍确实帮了大忙。”夏太妃一抬手,让玄青起身,说道,“真没想到,关键时刻是他救了你们。你服侍昼妃重新梳妆,之后去深鸣宫道谢。”说罢,又对白茸道,“既然他选择救你,肯定是听懂了暗示。关于晴贵侍的事,你可以说些,但不能透露太多,我们现在没有铁证。”他坐到床边搂住白茸,声音柔和许多,“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越是这样越要坚强,任何细微的裂痕都会在流言下越撕越大,最后毁掉你。这是你的敌人最乐于看到的。你要做的是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除了那个位置以外,其他人和事都无关紧要,都可以弃如敝履。要让他们明白,谁敢阻挡,谁就得死。”
“我……”白茸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忽道,“假如有一天,您处在阿瀛的位置上,我该怎么选择,您还会像现在这样教我舍弃吗?”
夏太妃不假思索道:“我不会给你留难题,我会先于你做出抉择。”
“您……”
“好了,别想太多,以后的事以后考虑,现在认认真真走好脚下每一步,把喜怒哀乐都收好,不给别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听明白了吗?”
白茸有气无力道:“明白了。”
“别让我失望。”夏太妃眼中闪过商人特有的精明,“你要清楚,你不仅仅代表你自己,更是我、是皇贵妃的希望,是千千万万被门阀贵族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的人的希望。你的上位将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变革,将会终结毫无公平公正可言的门阀制度,你会被后世敬仰,被无数人写进书里传颂。”
“这……太……”白茸被那些极具煽动力的话迷住,胸膛一起一伏,微张着嘴喘息,仿佛真的被人捧上云端,达到无人企及的高度。
“终有一天你会的。”夏太妃在他耳边呢喃,“现在,抛开一切,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白茸闭上眼,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
夏太妃走后,玄青端来茶点,喂给白茸一个玫瑰馅的酥皮饽饽,说道:“夏太妃刚才就是气急了,他说的……”
“都是对的,都有道理。”白茸咽下点心,眼圈又红了,“我确实是存了私心,做不到崔屏那样。我真的太害怕回到冷宫,太害怕再去过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所以我只能那么做,只能牺牲阿瀛。可我不是坏人,我是不得已的。”越说越心焦,迫切想去澄清什么。
玄青边听边点头,安抚道:“您当然不是坏人,奴才知道您的苦衷,阿瀛也知道,他不会怪您的。”
“所以我才更觉得有罪。”
“您没有罪,有罪的是太皇太后和旼妃,是他们做局害您,您和阿瀛都是受害者。”玄青道,“您心里要是真过不去这个坎,就到雀云庵请僧人们念经超度一下。若是皇上问起来,就说您是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才这样做的。阿瀛曾在营救您出冷宫时出过力,皇上应该不会另作他想。但您在人前千万别流露出伤心难过,就像太妃说的,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落井下石。”
白茸的渐渐缓过来:“我知道,你放心吧。”
玄青左右看看,打发内殿值守的宫人离开,将门窗紧闭,坐到床边,说道:“给思明宫准备的东西怎么办?”
白茸这才想起那个盒子,赶紧道:“扔湖里去,别让人看见。”
“不留着?”
“不留,旼妃已经对我起疑,东西就算送到昙贵妃手中,他也不会上当,更有可能成为把柄,所以还是尽早销毁吧。”白茸压住心口,那里砰砰乱跳。
玄青也是这般想法,频频点头。尔后,又神神秘秘道:“还有一件事,刚才当着夏太妃的面奴才没说出来。在深鸣宫的时候,竹月曾有异动。”
白茸疑道:“他做了什么?”
玄青道:“当时,奴才刚把东西交给深鸣宫的人,竹月便带人来了。奴才来不及走,就藏到昕贵侍寝室中的屏风后面。奴才以为他拿到东西就会离开,不会到寝室中来,可没想到他竟趁其他人说话之机溜进寝室,还在床板下放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玄青掏出一张折成好几层的纸,白茸打开一看,立时惊掉下巴。“太恶毒了,他们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您看要不要告诉昕贵侍?”
“不,不要。”白茸说不清为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还不能打草惊蛇。脑子里虽有成百上千的东西涌进来,却不觉得混乱,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一条明路。
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反败为胜的绝佳机会。
就在一刹那,他在庄逸宫所受的屈辱都不算什么了,仿佛那只是一个考验,而他通过了考验,于是得到奖赏。
他无声地笑了。
现在,他需要好好计划,好好筹谋,下一盘大棋,设一个死局。
这一次,一定要彻底除掉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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