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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中秋月夜

    在距离帝宫三百里之外的甘州府行馆,备受关注的瑶帝正蒙着眼睛,微弓着身子,伸出双手,在房间里摸来摸去。

    手碰到个冰凉凉圆滚滚的东西,他抱怀里蹭蹭,觉出是个大肚花瓶,撇下它继续摸索。“美人……躲哪儿去了,快让朕抱抱,有好东西送你。”从怀里摸出个金铃铛,一边摇一边笑。

    叮铃铃的声音清脆悦耳,夹杂几道轻笑。

    他猛然转过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扑过去,然而却扑了空。“真是淘气。”垂下的幔帐搭在头上,他掀起时仿佛碰到个软软的东西,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可再仔细一摸,原来只是搭在架子上的衣服。“美人儿快出来吧,朕等不及了。”他笑嘻嘻地,在屋中乱转,步伐比刚才快得多,好像真的急不可耐了。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直接回身一抱,拉下眼罩就要亲上去,可在看到那张冷艳的脸时,那股随时都能把人烧焦的欲火马上熄灭了一半。

    来人是昀皇贵妃。

    再看身后,新收的两位美人正分别站于屏风两侧,如左右护法一样,注视着他们,眼中透着紧张不安。

    瑶帝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又呵呵笑了两声,说道:“爱妃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不躺着休息?”

    昀皇贵妃眼睛往那两人身上一扫,心道,真是一对儿狐狸精,就差长出尾巴了。“陛下,今日中秋,难道不该跟群臣赏月吗?”

    瑶帝可不这样想,跟大臣们赏月有什么意思,不如跟如花美眷玩闹来得愉快。昀皇贵妃很清楚他的想法,但说出来却是另一番话。“你们两个好没规矩,都什么时候了,还把持着皇上不放,是想让皇上担恶名吗?”

    “诶?”瑶帝道,“哪有这么严重,别把朕的小可爱们吓坏了。”

    昀皇贵妃恶心得想吐,越加愤慨,说道:“甘州太守率其僚属正在前堂等候,您见还是不见?”

    “有这等事?”瑶帝愣住,“为何没人禀报?”

    角落里的银朱苦着脸道:“奴才来说过,可您似乎听完就忘了……”

    瑶帝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再说别的,回头朝美人们抛了个媚眼,整理好衣衫,带着银朱走了。

    昀皇贵妃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将门关上,对另两人道:“这刚几天啊,就如胶似漆了?”

    两人中,体态更为高挑纤细的沈氏一改之前的卑顺,直视前方,说道:“这并非是我们本意,是皇上要如此,我们不敢推辞。”

    昀皇贵妃冷笑:“你就是那个裁缝沈佑吧,不好好做衣服,只知攀龙附凤。甘州太守打得好算盘啊,明着不敢送,却来这招。”

    “皇贵妃既已知道,就更该明白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说话的是另一人,王念盈。他和沈氏年纪相当,都是十八岁,生得一双凤眼,风情万种。

    “哦?是吗?王公子家的棺材铺摊上官司,太守徇私将事情摆平,你这样说岂不枉费他的一番好意?”接着,昀皇贵妃又对沈佑道,“你父亲欠了一屁股债被人打得半死,太守心善替他还钱,你要是也说身不由己,那就太不知感恩了吧。”

    沈、王二人身子一僵,没想到自己的身世这么快就被查得一清二楚。他们互相对视,心虚得厉害。

    昀皇贵妃走到他们跟前,动了动沈佑身上的织锦外衣,接着又上下看了一遍像花一样的王念盈,说道:“以后别打扮得花里胡哨,看着俗气。此后只许穿灰色,不准穿别的颜色。”又对身后道,“怎么这么亮啊,晃眼睛。”章丹笑嘻嘻上前,说道:“奴才这就把亮光掐了。”伸手一左一右拔了沈、王二人的金簪。

    两人完全没有防备,直到头发披散下来,才惊讶地叫出声。

    昀皇贵妃本想折辱他们一番也就罢了,但见他们披头散发的样子,心情越加不好,涌起嫉恨来。面前两人的头发稠密亮泽,直直垂到腰臀,跟黑缎子似的。而他的头发生来便又细又软,少得可怜,每次梳高髻时得往里填上髢发方能显出饱满丰盈之感。昙贵妃曾嘲笑他明明是秃尾巴鹌鹑却非要冒充孔雀,为此,他们还吵过一架。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公平,挑起沈佑落在前面的几根发丝,狠狠一拽。

    沈佑疼得大叫,捂着头皮嘶嘶吸凉气,眼见四五根头发飘落在地上。

    昀皇贵妃对章丹说:“我喜欢他们的头发,剪下来给我做成髢发。”

    沈、王二人惊恐万分,慌忙跪下求饶。王念盈道:“求皇贵妃开恩,我们今后一定克己守则,绝不生事端,求您饶过我们吧。”

    沈佑也道:“我等贱民的头发怎配得上您高贵的身份,还请您高抬贵手,留我们一条生路。”

    昀皇贵妃道:“你也知道是贱民啊,那怎么这几天一直缠着皇上呢?实话告诉你,我这已经是给你们留生路了,今儿个只要你们的头发,不要脑袋,下次要是让我再看见你们和皇上嬉戏,那就不剪头发,只剪脖子。”说罢,转身走人,任凭身后如何哀求都无动于衷。

    此时,章丹已唤来三五个宫人进屋,吩咐道:“也别剪秃了,留下一点,遮遮羞。”

    宫人们粗暴地将两位美人按在地上,咔咔几剪子下去,靓丽的黑发就这样剪没了。

    旋即,章丹领着宫人们走了,都没看他们一眼,一出门就吩咐道:“快些扔了去。”

    宫人道:“可皇贵妃说要做髢发。”

    章丹道:“你这蠢材也不动脑子想想,这种贱民的头发也配戴在皇贵妃头上吗?还不赶快处理掉,免得沾上虱子。”

    屋内,沈、王二人听到谈话,再摸摸刚到肩膀的短发,心如刀绞。王念盈按捺不住羞愤,哭道:“皇上要跟咱们玩,咱们能抗旨吗,他自己留不住皇上,就拿咱们出气,算什么本事。”

    “别说了,快别说了。”沈佑被刚才那句剪掉脖子的威胁吓坏了,捂住王念盈的嘴,急道,“皇贵妃能知道咱们的来历,想必到处皆有眼线,还是少说几句吧,好歹现在还有条命。”

    王念盈看着地上残留的发丝,说道:“你我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啊。”

    沈佑后怕,惨白着面容,说道:“不见人最好,免得又让皇贵妃撞见丢了命。”

    说罢,两人抱头痛哭,呜呜咽咽,声音哀戚。

    瑶帝会见完甘州太守后,回到房间,见到两人的模样顿时惊叫起来:“怎么成这样了,谁干的?!”

    两人边哭边把刚才之事说了,本以为皇上会为他们做主,岂料瑶帝只是口头上安慰了他们几句,承诺会送给他们两顶假髻,然后便打发他们离开。

    待美人们哭哭啼啼离去后,瑶帝揉揉眉心,来到昀皇贵妃房间。

    此时,昀皇贵妃已经卸了妆容,只穿内衫,坐在椅子上喝安神汤。自从梦魇之事过后,他每晚睡前都要喝。这是全真子推荐的方子,据说可以调养精神,安神补脑,对此他深信不疑。

    面对瑶帝的质问,他不慌不忙道:“不过断了几根头发,陛下便心疼了,而我肝肠寸断的时候,也不见陛下怜惜过,唉!”

    瑶帝知道他准是吃醋了,将人揽在怀里:“瞧瞧你说的什么话,朕最怜惜你,什么时候不管不顾过呢。”

    “这几天不就是吗,自从收了那沈裁缝和王公子,您还记得我吗?我就像透明人,在您眼皮子底下打转您都不正眼瞧。”

    “净瞎说。朕是怕把你折腾坏了,让你歇歇。”

    “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需要休息!”昀皇贵妃抓住瑶帝的衣服,仰起头:“您一定是嫌弃我了,我现在老了,没有年轻人娇嫩柔软了,您把我带出来只是为安抚我叔父。”

    瑶帝抚摸他的长发,柔和道:“你为何总把朕想得这么绝情,朕心里一直有你,你不要胡思乱想。”

    “可我不能不乱想啊,那两个狐媚子一样的人自打来到这行馆便跟陛下夜夜笙歌,我这心里要疼死了,您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陛下有了新人忘旧人,害怕我们的情意就此断了。”昀皇贵妃声音哽咽,眼圈渐渐红了,微微喘着气。

    瑶帝道:“怎么会?朕明白你的情意,永远不会忘。”

    不忘,但也不会再爱。

    昀皇贵妃心里难过,这种结局似乎比彻底遗忘更令人心碎。

    “要是哪一天,我叔父老得没法带兵打仗,您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等我老了,也走不动路了,您还会喜欢我吗?”昀皇贵妃情绪有些激动,眼中泛着泪花,水汪汪的。

    瑶帝注意到那素颜之上,在烛光映照得最为明亮的地方,皮肤已不再细腻,淡淡的浅痕开始侵蚀往日的光鲜亮丽。虽然这些淡痕还远称不上皱纹,但他知道,再过上几年,纵横的纹理终将布满这张脸。他忽然理解昀皇贵妃的焦虑了,因为就在前几天,银朱给他梳头发时发现了一根白发。那是他生平第一根白发,虽然很短,但通体银白,显示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第一道印记。

    他们都在无可避免地变老。

    他的精力不如以前了。二十岁时他能连着一个月玩通宵,可现在,就算吃着上佳补品也只能晚睡一会儿。也正因如此,他才频繁召见沈佑和王念盈,那两个人身上蓬勃的朝气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借由他们的活力来焕发自己的生命力。

    年轻的身体总归是比年纪大的要好上许多,这点毋庸置疑。然而,他也并不嫌弃昀皇贵妃,对于熟悉的人,那些情爱中还包含了一份珍惜。

    他搂紧怀中的人,舌头舔过泪珠,一路来到嘴唇,一记长吻之后,说道:“都在一起十多年了,还要怀疑朕吗?朕喜欢你,和镇国公有什么关系,和你多大岁数有什么关系?”

    昀皇贵妃把这句话看做是承诺和保证,破涕为笑:“陛下要记得这句话,可不许忘了,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也不能嫌弃。”

    “绝不忘,也永远不嫌弃。”瑶帝拥着爱妃来到床上,以实际行动来让美人放心。这一次,他做得极卖力,而昀皇贵妃配合得也十分默契,一时间被翻红浪,颠鸾倒凤。

    完事后,他搂住昀皇贵妃,手指勾挠腰上软肉,随意道:“你呀,都是皇贵妃了,还搞恶作剧吓唬人。”

    怀中人一撇嘴:“我就是看他们不顺眼。”

    “那也不能把人家头发剪了呀,况且要剪也得剪得平整些,你看看现在,跟拔了毛的鸡一样。”

    昀皇贵妃忍不住笑出声,不以为然道:“要真天生丽质,就是庙里的和尚,没毛的秃子,也是漂亮的。要是少了头发就变丑了,可见也不是真的好容颜。”

    “唉,罢了,剪了也就剪了,反正也能长回来,但你就别再难为人家了,他们才十七八岁,什么都不懂呢。”

    “他们就是甘州太守送来的。”

    “朕当然知道。那官道上早就被开出道来,他们怎么会出现,要不是有人放进来,他们早被当刺客抓起来了。”

    “甘州太守是云梦一党的人,为方氏代言,他这么做,说不定就是太皇太后授意。”

    “是不是他授意先且不管,这番美意朕得收下。否则,怎么能让人家安心做事呢。朕要是推脱,人家就会瞎揣测,以为朕对其不满意。”

    昀皇贵妃对这解释嗤之以鼻,心想,都是借口,看见美人,色令智昏。不过他向来知道分寸,瑶帝既然说起这个事,就代表其心中是介意的,别看现在心平气和,那是留了面子。如果还去找茬儿,那么下一次谈话的氛围就不会这么和谐了。他换了个姿势窝在瑶帝怀里,可没一会儿就被推开。

    瑶帝坐起来。就在刚刚,他搂着昀皇贵妃,脑子里想的却是白茸。他的阿茸此刻正在干什么,会不会对月独酌,相思无量。这种心念一起,就再也不想逗留下去,可这时候走,昀皇贵妃肯定不高兴,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发现对方眼中的疑惑,他笑道:“难得中秋,这么早躺下干嘛,咱们去赏月。”说完,吩咐摆酒,先下床去了。

    ***

    一轮明月之下,遥远的帝宫之内,白茸正如瑶帝所想那样对月而望,只是并非独酌,而是呼朋唤友对酒当歌,微醺的脸蛋儿红润娇艳。

    宴席是摆在毓臻宫院中的。一张圆桌,五人围坐。桌上摆满珍馐美味,瓜果佳肴。

    白茸坐在正南的位置,左手边是昕贵侍,右手依次环坐秦选侍、柳采人和赵采人。

    他们已经吃上一阵,盘子换了三四碟,酒水轮番温了三样,而桌上依旧还有很多美味没有动过。白茸撕下一只鸡腿,直接啃咬起来,边吃边道:“味道不错,就是有点柴,咬不动。”

    秦选侍尝了一口,也道:“确实老了。要说烧整鸡,还得是西市上的美顺斋做得最嫩。”

    白茸问:“那是什么地方?”

    “是前两年新开的酒楼,听说祖上在东南一带,后来北迁,他家风味独特,烤出的东西又嫩又多汁。”

    “要真这么好,就宣他入宫,给咱们做上一次。”白茸回头对玄青道,“你记下,抽时间去尚食局,跟杨尚食说一下,让他安排。”

    昕贵侍道:“昼妃执掌内宫,我们也能沾些光了。”

    白茸却道:“只是暂时的,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昕贵侍道:“贵妃虽病愈,但皇上没说他接管,所以您依然领导内宫一切。”

    “皇上没说,贵妃也没提,但有人就是见不得我好,非要搅一搅。”白茸啃完鸡腿,用帕子抹了嘴,又喝下一口酒,对其余人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月亮也赏过了,该说些正经事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院里鸦雀无声。

    “昨日,谢谢各位相助,若没有你们,我早被打死了。”白茸说罢,端起酒杯,“我敬大家三杯。”

    昕贵侍怕他喝醉,劝他少饮,可他摆摆手,自嘲道:“酒壮怂人胆,我还是多喝些吧。”

    三杯酒饮下,他全身发烫,从胃里反上来的热辣窜到心里,勾得他想吐。他强压下酒气,脱了外衫,随便丢在地上,说道:“太皇太后不是傻子,他做局害我,同样也知道你们做局救我。你们做得太好了,天衣无缝,他找不到漏处,只得作罢。可这样一来,你们也就上了他的黑名单,以后该怎么办呢?”

    大家依旧沉默,彼此试探的眼神里皆有藏不住的惊恐。

    赵采人圆圆的眼睛里充满紧张不安,几乎滴出泪来。他年纪最小,人机灵却没有大主意。在昨日之前,太皇太后只是传说中的人物,从没见到过,可经过昨日短短的几句对话,那慑人的威仪就深深烙刻在脑海中。弹指间,人命灰飞烟灭——不再是书上一句夸张的表述,而是实实在在的恐怖。他先是瞅瞅柳采人,又悄悄观察秦选侍,他们是他在宫中仅有的朋友。而那两人脸上正显露出和他一样的迷茫,目光呆滞凄楚,浑浑噩噩。

    昕贵侍已经明白白茸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说道:“咱们都是挚友了,自然福祸同担。至于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闯过去。”

    秦选侍在来之前就已经猜到此次宴请的目的,现在听白茸这样问,心中那模糊轮廓又清晰几分,鼓起勇气道:“我们本就身份低微,在宫中无依无靠,别说今后的打算,就是明日之事也难预料。我们就是这座帝宫里的草芥,哪日说踩死便踩死了。要想活着唯有依靠良木,为自己挣得一席庇护。”说罢,望着柳、赵二人,“你们觉得呢?”

    柳、赵二位采人互相对视,不知该说什么。他们昨天之所以去庄逸宫完全是秦选侍游说的结果,从未想过后来如何。

    秦选侍对他们道:“经过昨天一事,咱们算是在太皇太后那里记了名,他只要动动手指,咱们就再难有出头之日。”

    柳采人当然知道这些,但他更担心与昼妃结党,会被思明宫的昙贵妃视为潜在敌人,昙贵妃可不是好相与的。

    白茸看出他的顾虑,说道:“秦选侍刚才所说一点不假,莫说你们如草芥,我不也一样,稍不留神就被人用刀割了去。”说着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但草芥也有草芥的好处,不像花房里娇贵的花儿,水多了涝死,水少了旱死,晒多太阳发蔫,不见太阳又生虫,可难养活。而草呢,连火都烧不死,还怕什么。花开败之后便失去颜色,只留草叶,照这么来看,反而是不起眼的小草活得更久啊。”

    秦选侍道:“况且若草多起来,就能分走花朵的养料,逼死那徒有其表的花。”他对柳、赵二人道,“如今咱们已没有退路,太皇太后随时都可编排个理由将咱们送入冷宫,到时候咱们连草芥都不如了。”

    柳采人眸色一暗:“这也是我们后怕的事,昨晚上一夜都没睡踏实。”其实,昨天他一到庄逸宫,看见那阵仗就有些后悔,因而在太皇太后单独问询时才心生犹豫,要不是赵采人及时接了话,恐怕如今就是另一番局面。眼下昼妃的问话再度让他惶恐,不知如何做选择。

    白茸道:“尚紫苑偏僻,你们住在那里,若太皇太后想干点什么,旁人决计发现不了。不如你们搬出去,住在正经宫室中,万一有异动,也好叫旁人知道。”

    柳、赵二人还未说话,白茸就跟玄青道:“明日你传话舒尚仪和章尚宫,让他们收拾出皎月宫,再多拨几人过去伺候,两位采人就同住正殿吧。”说完又对他们二人道,“皎月宫有东西暖阁,你们正好分住。住在配殿的雪选侍人很好,性子和善,有什么事可以请他帮忙,比你们在尚紫苑要方便得多。”

    秦选侍用脚踢了一下旁边的人,柳、赵二人如梦初醒,立即道谢。虽然皎月宫已经传出凶名,可他们心里清楚,以微末的名分住上大殿那是天大的幸运,才不会纠结皎月宫死过谁。

    白茸把他们的道谢看做是结盟的开端,笑着说:“不用谢,以后我会找机会和皇上说,升一升大家的位分,总不能一直原地踏步呀。”

    赵采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第一次发现,那些在他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却是唾手可得,不值一提。

    话说到这份上,已不容他们有别的想法。柳采人双手举杯,朝白茸致意:“今后就仰仗昼妃了,若有差遣,万死不辞。”随后,仰头饮尽。

    赵采人一看就剩自己未表态,马上也学着柳采人的样子,说了同样的话。

    白茸看着他们几人,说道:“从今以后,你们的事便是我的事,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与四人一起碰杯痛饮至酉时,秦选侍不胜酒力先告退回去歇息,柳、赵两位采人也回去了。昕贵侍和白茸说了会儿话,见他真有几分醉意便也起身告辞。

    “等一下。”白茸迷离的双眼忽然明亮起来,按住昕贵侍的膝头,“我知道你对晔贵妃的死有很多疑问,我把他以前的近侍晴蓝叫来了,有什么话尽可以问他。”

    昕贵侍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感激。

    很快,晴蓝被带到。

    昕贵侍问:“晔贵妃吃了多长时间的脂莺丸?”

    晴蓝掐指算了算:“大概半年多。”

    “每天一丸?”

    “正是。”

    “半年时间有些长了,晔贵妃是否感觉到不适?”

    晴蓝一想到旧主所犯的瘾症和最后弥留时的呓语,鼻子发酸差点哭出来:“一开始都好好的,可后来他就虚得厉害,总是心慌气短,要么没精神要么十分亢奋,难受的时候只有吃上脂莺丸才能止住。”

    昕贵侍细思一阵,又问:“听说他还吐血了?”

    “到后来脂莺丸没有了,新买的还没到,他再也吃不上,没过几天就开始吐血,然后人就没了。”晴蓝再也忍不住,小声哭起来。

    昕贵侍感觉不可思议,低声自语:“怎么会这样,从未听说脂莺丸会致死的。”

    白茸对晴蓝道:“晔贵妃落水之后一直有咳疾,到底是咳出血的还是吃脂莺丸出血的,你要想清楚了再回话,别搞错了。”

    晴蓝发誓道:“晔贵妃的咳疾在服用了脂莺丸的第二个月就好多了,以后也没再见他犯过,他咳血就是因为吃了脂莺丸。”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服用脂莺丸期间是需要禁欲的,而晔贵妃却……”晴蓝说不下去了,仿佛多说一个字,晔贵妃就会从脑海里蹦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都是晴贵侍害的,他给了药却不说禁忌,眼睁睁看着晔贵妃丧命,真是……真是……”他知道昕贵侍和晴贵侍的关系,不敢说不敬的言辞,只能含恨重重叹气,“他们无仇无怨,晴贵侍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为什么要害他?他能去澋山行宫,还是晔贵妃提议,皇贵妃运作的结果。”

    听到这些话,昕贵侍眉头锁的更紧了,在一个坐姿下维持了很久,不时摇头。白茸探出半个身子,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昕贵侍道:“这太不寻常了,难以置信。”接着又对晴蓝道,“我来告诉你晴贵侍为什么没有告诉晔贵妃服药期间禁忌的原因吧。那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有这种事。”

    白茸插口:“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没说?”

    “因为脂莺丸本就没有服药禁忌,所谓禁欲更是无稽之谈。”

    “啊?”晴蓝顿时止住哭,说道,“若无禁忌,那晔贵妃究竟是怎么了?”

    昕贵侍也说不上来,这些事已经超出他理解的范畴,成了谜团。“我很难说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能肯定,脂莺丸作为调养圣品,吃多了的确会令人成瘾,以往服用时都是逐日递减停药。但就算是成瘾,也不会危及生命。并且随时间推移,瘾症会慢慢消失。而且这种药不仅没有禁欲之说,更是一种绝佳的滋补品,于情事大有好处,能固本培元,让人精神振奋。”

    晴蓝喃喃道:“确实振奋,可振奋过后就虚得厉害。”

    “禁欲的说法是谁提出来的?”

    “昙贵妃。”

    昕贵侍吩咐翠涛回深鸣宫一趟,把脂莺丸拿来。

    白茸打发晴蓝到远处等候,问道:“你也带了?”

    “幽逻的传统,但凡有些家底的出门在外时都会备着。”

    “听你今天上午的意思是,它还能治消渴症?”

    “有人拿它治过,吃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就这样一直吃下去,病情得以控制住,没再发展。”

    白茸道:“听人说消渴症治不好,但若是能减缓病变,起居生活就可与常人无异,同样可以长命百岁。”

    “所以我才那样问。”

    “你备下脂莺丸就是想献给太皇太后?”

    昕贵侍眼底一凛,有些失神,片刻后才苦笑道:“是啊,来之前是有这打算的。我本想着若皇上因为晴贵侍的事而对我心存芥蒂,那就从太皇太后身上入手,希望他能帮我。不过等我到了这里才发现,我想得简单了。”

    “你没把东西送出去,这是明智之举。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间毫无血缘,根本就是陌路之人。他的话,皇上不仅不会听,更会反其道而行。”

    昕贵侍道:“我并非需要帝王珍爱,只是希望能成为和平的纽带,彻底终结两国敌对状态。我知道你的目标,这条路上我不会阻碍你,所以也请你帮帮我。”

    白茸笑了:“当年昙贵妃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进宫的,可你看现在,搅动风云,弄得宫内狼烟四起。”

    昕贵侍目光真诚:“我和他不一样。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自己的。”

    白茸握住他的手:“刚刚你还说了咱们是挚友,挚友之间还用的着谈这些?”

    他们对视而笑,久久不语,天上的明月见证一切。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翠涛回来了。

    昕贵侍把晴蓝重新招到跟前,给他个瓷瓶:“你看看,晔贵妃吃的是这种药吗?”

    晴蓝打开盖子,倒出几粒黑色药丸,使劲儿闻了闻。他把瓷瓶还回去,奇道:“看着像,可闻着又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昕贵侍紧张起来,脂莺丸是垄断生产,整个幽逻岛只有一家药房生产,配方是绝密。

    晴蓝道:“晔贵妃吃的脂莺丸特别香,就跟桂花口檀似的,吃完后呼出的气都是香的。”

    昕贵侍把瓷瓶递给白茸,白茸打开一闻,哪里是香的,分明是苦的,不比生病时喝的药汤子好闻多少。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有人在晔贵妃服用的脂莺丸中做了手脚。

    “你再想想,除了气味不同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昕贵侍问。

    晴蓝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不经意间又暼了一眼白茸手中的瓶子,忽然道:“当时给晔贵妃的脂莺丸是装在木匣子里的。”

    白茸皱眉:“这算什么不同,问的是药丸,你说盒子?”

    晴蓝缩了缩身子,消瘦的身躯显得更小了,如同一根麻杆在地上摇来晃去。

    就在此时,远处黑暗中出现一片橘色光点,一丛一丛地跳跃着。

    有地方着火了!

    晴蓝看着起火的方向,心中一紧,下意识站起来,伸手一指:“天啊,那是……”

    有个宫人急跑过来,叫了一句:“碧泉宫走水了!”

    晴蓝抓住那宫人的衣角,急道:“真的是碧泉宫?你可看清楚了?”

    “这还有假,全在那取水救火呢。”

    晴蓝推开宫人,看了白茸一眼,在后者的默许下飞奔出去。

    白茸踩上石凳,站在上面远望,火势并不大,至少没有浣衣局那次大。

    没一会儿工夫,火光消失了。

    他扶着玄青的肩膀跳下凳子,自言自语:“这火来的真是莫名其妙啊。”

    昕贵侍盯着那瓷瓶沉默,过了会儿才道:“昙贵妃为什么会那么说呢?”

    白茸慢慢道:“晔贵妃性格跋扈,树敌很多,想看他倒霉的不在少数,但这其中真能付诸于行动的,估计也只有昙贵妃了。”

    “他利用晴贵侍的脂莺丸害死晔贵妃,然后又编出所谓的服药禁忌,把矛头指向晴贵侍,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这一手倒是漂亮,可他是如何做到的呢?那么多药,总不能挨个掺毒……”昕贵侍想着那完美的脸庞心生恶寒,手慢慢紧握成拳,“我真是小瞧他了,以为他只是姿容绝美,没想到……”

    白茸第一次在昕贵侍脸上看到一种阴狠和算计,不禁想起昀皇贵妃给他透露的消息。郁厘家族乃幽逻岛历史悠久的名门贵族,有摄政之权,其在国内地位堪比云华的云梦方氏。这样的人,不仅仅有学识,更有手段。

    “可惜,这都是咱们的猜测,没有证据,他更不会承认。”他抬头,劲风乍起,寒露微凉。

    天上已看不见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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