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7】17 蹊跷的火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第二日一早,白茸领着章尚宫和王尚功两人到碧泉宫探访。
一进院,就见大殿东暖阁上方一角黑黢黢的,窗户栏杆全烧成焦炭。从大敞的窗户往里一瞧,那些帘子帐子桌椅板凳花瓶摆件破的破、烂的烂,碎的碎,无一物能入眼,唯独那厢床幸免于难。
真是怪哉。
白茸心想,从其他物什的烧毁程度来看,昨夜起火范围虽小却很猛,同在一屋之内,火势应该很快窜至厢床才对。
他叫来晴蓝——现如今他代管碧泉宫上下之事——问道:“伤着人了吗?”
“没有。”
“损毁物品清点了吗?”
“已经完成。”
白茸回头看看两位管事,他们上前一步,管晴蓝要来单子核验,并谈及物资申领发放之事。等说完话,白茸让他们先离开,对晴蓝道:“去把最先发现火情的人叫来。”
晴蓝朝不远处的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宫人招手。
那宫人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白茸看了只想笑。
“叫什么?”
“奴才叫麻子。”
白茸仔细瞧了瞧,在那过长的腮帮子的位置发现五六粒黑点,人如其名。他问:“听说昨天是你第一个发现着火的,说说当时的情况。”
名为麻子的宫人回答:“昨夜奴才值守,酉正刚过就听见东暖阁处有动静,过去一看,是阿离窜进去碰倒了灯台。奴才捉住阿离抱回窝里,再折回去时,发现灯油洒了,火就顺着灯油烧起来。奴才马上喊人灭火,可这时候火已经大了,没一会儿屋里的东西就全烧着了。”
“皇贵妃不在宫中,东暖阁要灯干什么?”
“这是皇贵妃吩咐的,他说大殿就算无人住也要亮着灯,这样可以聚集阳气。”
白茸哼了一声:“没想到他还信这些。”接着又问:“我记得皇贵妃的寝室设在西暖阁?”
“正是。”
“东暖阁干什么用?”
麻子看了晴蓝一眼,后者微欠着身道:“做什么用跟着火似乎没关系啊。”
白茸一扬头:“你最好别遮遮掩掩,否则我会把这件事写信告诉皇贵妃,看他会不会治你们一个玩忽懈怠的罪名。”
晴蓝可不想让皇贵妃知道失火的事,赔笑道:“昼主子息怒,东暖阁一直充当书房,仅此而已。”
“做书房又不是不光彩的事,为什么不愿说,是不是还有其他猫腻?”
“真没有别的。”晴蓝苦着脸道。
“那里面怎么还有床?”
“有时候皇上歇在那……”晴蓝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白茸。
白茸明白了,原来那地方是承欢之所。他把两人打发走,在院子里随便转悠了几圈,没发现任何异常,便出了宫门。
迎面,有个人顺着墙根急匆匆走来,头压得很低,好像见不得光似的。
白茸眼尖,一下子认出来,喊了一句:“苏方!”
苏方脚步一顿,愣住,在看到白茸后急匆匆说了句昼妃金安,然后抬腿就要走。
“站住。”白茸不放过他,问道,“你这是刚打外面回来?碧泉宫走水,你这会儿不该在那处理事情吗?”
苏方平静道:“已经处理了,一大早就去尚宫局说了此事,让他们抓紧修缮,奴才就是从那回来的。”
“跟谁说的?”
“章尚宫。”
“你确定?”
“是啊,他还说马上调集人手处理……”
“胡说八道!”白茸厉声打断,“今天早上章尚宫与我一起到的碧泉宫,是晴蓝接待的。你是什么时候找他的?晚上做梦吗?又或是你早就知道要走水,提前打了招呼?”
“啊?”苏方显然没料到会这样,钳口挢舌,双颊涨红,憋了半天愣是解释不出什么。
白茸眯了眯眼,嘴角一勾:“该不会是你嫉恨皇贵妃只带章丹出游却没有带你去,纵火泄恨吧?”
“冤枉啊!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干这种事。”苏方吓了一跳,指天发誓,“若是奴才干的,就叫奴才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下十八层地狱去。”
“昨晚你去哪儿了?”白茸心知苏方最会装腔作势,对誓言不为所动,反而道,“行色匆匆,神色慌张,分明是一夜未归。你白天在六局督察,晚上不是也该回碧泉宫睡觉吗?昨日酉时你在哪儿?”
苏方为难道:“奴才确实不在碧泉宫,昨晚六局有点事……”
“哪一局?有什么事?和你一起办事的是谁?把话说清楚。”白茸仔细盯着苏方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一字一句道,“把事情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告诉我。”
苏方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也不开口,就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戳着,活像只呆猴。
白茸道:“昨晚晴蓝我被叫走了,碧泉宫中本应你管事,可你也不在,偌大个碧泉宫无人管理,以至于让猫到处乱窜,碰倒了灯台,这才走了水。其中责任是不是你得担着啊?”
苏方皱缩着面皮,心里更紧张了。宫中走水是大事,而这事又发生在碧泉宫,要是皇贵妃知道了必定震怒,追究起来,他这责任只怕是要用命担上。“这……这……”他心急如焚,说道,“还请昼妃在皇贵妃面前美言几句,给奴才留条活路。”
白茸却道:“你先说说夜不归宿为哪般啊?”
苏方一看躲不过去,认命似的凑近白茸,压低声音道:“奴才的一个相好在尚服局……”
白茸不怒反笑:“你们好大的胆子,宫内一再强调禁止行淫秽之事,可你们却反其道而行,倒是有胆识。”再看苏方,确实长得一表人才,也不怪乎有相好的,那张脸一看就是桃花运旺盛。
苏方不知他所想,只当那眼神里充满惩罚意味,以为要被问罪,连声道:“不不不,奴才就是跟他说说话,没干别的。”
“坐床上说一晚上话,你当我傻?”白茸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
“没有没有,不是的,昼主子聪慧过人……”
“所以是有什么了?”
“不不,真没有,就是说话……”苏方脑子快成了浆糊,开始语无伦次,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搞得白茸脑子也乱了。
“够了!”白茸盯着他道,“此事治你个擅离职守的罪名一点儿都不冤。”
“哎呦,昼主子啊,您要这么治罪那奴才岂能不冤?那阿离就是个畜生,它要往哪儿跑,人哪能判断出来呢?”苏方急道,“就算要治罪,阿离也得是主犯,奴才是从犯,怎么能罪过都让奴才承担?”
“早就听闻碧泉宫大宫人苏方能言善辩,你这番话说出来我都无言以对了。只是不知道皇贵妃听了之后会怎么做,板子是打在阿离身上还是你身上,回去仔细想想吧。”白茸懒得纠缠下去,施施然走了。
“这……这……唉……”苏方气得跺脚,呜呼哀哉了半天,正准备离开时,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小跑着追上白茸,气喘吁吁道:“昼妃慢走,奴才还有事要说。”
“什么?”白茸一侧身,幸灾乐祸道,“求饶的话就免了吧,此事我会如实告诉皇贵妃的。”
苏方压下过快的心跳,顺了顺气,说道:“一到晚上,阿离就会进宝塔笼里睡觉,是跑不出去的。”
“宝塔笼?”
“就是阿离的窝,有半人高,分三层,它喜欢在里面睡觉,晚上从不出来。更何况东暖阁虽不上锁,但门也是关闭的,就算阿离跑出来也推不开那么重的木门。”
白茸心下一动:“你的意思是……”
“此事定有隐情,还望昼主子彻查。”
“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再看看少没少东西。”白茸见苏方脸上带着讨好似的笑,哼道,“你放心,你主子正和皇上温存呢,我不会拿这件事烦他的。”
苏方松了口气,连连谢恩。
白茸远远瞅见苏方进了碧泉宫大门,这才继续往毓臻宫方向走。他问玄青怎么看待这件事,玄青道:“现在还判断不出什么,若真的是意外,那这也太巧了些,那猫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两位能主事的大宫人都不在的情况下跑出。而且宫里面的灯台制式都差不多,黄铜做的底座也是有些分量的,哪那么容易就撞翻?”
白茸回想道:“从前,昔妃还在的时候曾跟我聊起,他说猫很少会碰坏东西,即便上了桌子也是绕着东西走,无论桌上多乱,都会小心避开。即便是野猫也是如此,何况阿离被季如湄教养得十分乖顺,应该不会横冲直撞才是。”
玄青凝神细想:“可若是有人蓄意纵火,那意义何在呢,晴蓝说没发现丢东西。”
“真是怪事一桩。”白茸紧接道,“最好只是意外,可别又牵出别的事端。你这几天也盯着点尚宫局,让他们抓紧时间,该修的修该换的换,一应物品器皿全都要补齐。皇上既让我管理,那我就得管好,可不能马虎敷衍,让别人挑了刺。”
“您放心吧,奴才记下了。”玄青又道,“昙贵妃病愈之后,好像也没提管理后宫的事,这是怎么了,他一向把这个看得很重。”
“谁知道呢,兴许大病之后转了心性,看开了。”白茸说着笑出来,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滑稽,那个人要是能大彻大悟,佛祖都能吃肉去。虽然他还不知道颜梦华打算干什么,但长时间的接触让他明白,那人就是个疯子。而一个平静的疯子是最可怕的,因为你根本没法预测他什么时候会歇斯底里。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御花园中那个说话柔声细语的人就是个虚幻的影子,宛如烈日阳焰,只存在于他一厢情愿的脑海中。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是自己记岔了,那个曾救过他的人根本就没存在过。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拿出以前旼妃在雀云庵给他写的信。字里行间,颜梦华是那样娴静安然,无论是抄写经文还是井边独坐,散发出的圣洁无暇甚至感染到作为读者的他,以至于他又产生出新的错觉,究竟有几个颜梦华呢?在庵堂里与小沙弥谈笑的与世无争的人跟在慎刑司面无表情地下达处死他命令的那个人真的是同一个?到底哪一个才是真?
他觉得烦闷,特意往远了走,散散心,不知不觉来到织耕苑。
此时的织耕苑比春夏时更美,外墙上的爬山虎叶子半红半黄,在秋日艳阳下微微抖着,好似千万只彩蝶舞动翅膀。
白茸喜欢这红黄相交的叶子,走近去摸。他摘下一片对着阳光看叶脉。就在此时,墙那边传来低语。
“真是倒霉,好容易菜种得了,以为没事儿了,结果又要种什么甜瓜,也不看看现在是不是种瓜的季节。”
“别的主子没事儿时都弹琴看书下棋,唯独这位,非要种地,真是吃饱了撑得,害得咱们还得在这破地方守着。”
“我看他脑子有大病,在他宫里拾掇还不行,非要来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归隐田园。”
“他八成是想,既然自己没法撒种,就索性在地里撒种过过瘾,哈哈哈哈……”
“要这么说来,还是咱们这样的强些。虽说现在听人使唤,可等出了宫,那就是见过世面的人,若手里再攒下些银钱来,不愁娶不上。”
“那是当然。那些嫔妃主子们一个个家世显赫,千娇百媚,可到了宫里不都得伏低做小,当了嗣人。”
“服下嗣药之后,一旦受孕,身下就会渐渐生出嗣道,十月怀胎,孩子就从那嗣道生出。听说生的时候可吓人了,血淋淋的,我嗣父生我弟的时候我见过,当时差点没把我恶心死。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这辈子绝不当嗣人。”
“不光恶心,还危险。据说有的人嗣道不通,孩子生不下来,最后只能用刀子剜出个大洞,把孩子掏出来,人不是活活疼死,就是流干了血。”
“我还听说以前有妃子生不下孩子,把屎尿都给挣出来了……哈哈哈……”
又一阵大笑,接着是嘎吱嘎吱的声音,显然在吃东西。没一会儿,里面又陆续传来笑声。
玄青担心墙那边的人再说出浑话来,准备进去喝止。然而白茸却招手让他回来,继而离开院墙走远。他问:“这帮人背后嚼舌根,您就这么算了?”
白茸冷笑:“怎么会算了呢,只是不想看见他们的脸,怕呕出来。他们应该隶属司苑司,回去查查是谁当值,找个由头赶出宫去。他们不是不屑于当嗣人吗,我倒要看看,以他们身无分文的状态,谁敢把自己孩子往他们身下送。”
玄青道:“他们一出宫就流浪街头,别说娶亲,能不能活下去也不一定。”
“你怜悯他们?”
“怎么会呢,奴才是觉得主子太宽厚,罚得轻了。听闻昙贵妃也遇到过类似之事,直接将人杖毙了。”
白茸笑了,心情好起来,相比昙贵妃做的事,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显得仁慈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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