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8】3 毒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中毒?”
夏太妃独有的大嗓门在毓臻宫中回荡,殿中几位太医在听到那刺耳的声音时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好像那声音是把悬在空中的斧头,能随时砍掉他们的脑袋。
“什么毒?”夏太妃可不管太医们有多惴惴不安,立即追问,“可有解法?昼妃现在情况如何?”
太医们互相看看,谁也不敢贸然回答,又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有位佝偻着后背的年长太医走近夏太妃,恭敬道:“现在推断,应是绿毒之类的东西,因为催吐及时,暂时未伤及性命。”
绿毒,又叫草毒,除了砒霜水银鹤顶红蛇涎之类的东西以外,凡是从植物中萃取提炼的毒都归在这一类。范围极大,涉及很广,仅仅是药毒两用的草药就多达数百种。夏太妃一听就觉得头疼,有种大海捞针的无力感。“什么叫暂时?”他问。
太医斟酌道:“一般来说,毒药扩散速度较一般食物更快,虽然催吐过,但已入心血的那部分毒没法彻底清除,现在只能用五灵护心丹暂时吊着命。”
“那以后呢?”夏太妃坐到床边,执起柔软无骨的手,白茸苍白的脸色和清浅的呼吸让他感到很不安。“你们最好赶紧想办法,如果皇上回来时见到的是昏迷不醒的昼妃,你们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太医们何尝不知毓臻宫昼妃是瑶帝的心头好,一旦出了问题,不知多少人要跟着陪葬,可现实是他们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若找不出毒源,那么解毒就是一句空话,莫说是转醒,就是情况恶化不治身亡也是有可能的。为首的张太医紧张地搓搓手,语气沉重:“太妃稍安勿躁,我们尽力而为。”
夏太妃对这句话颇为不满,还想恐吓几句,可转念一想若把太医们都吓坏了也不见得是好事,于是默默点头,等了一会儿又道:“那就请太医院多尽心吧,毕竟这也关系到你们的福祉。”
太医们退下了,夏太妃也离开寝室,坐在大殿正中会客用的桌旁,一壶接一壶地灌茶。玄青走过去,说道:“您不用太担心,昼妃吉人天相,定不会……”话没说完,脸上忽然挨了一巴掌。夏太妃指着他骂道:“你是怎么当差的,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是昕贵侍先发现?”
玄青慌忙跪下:“奴才那时正和别人说话,没听到呼喊……”
夏太妃不等他说完又是一耳光抽过去,将那半边脸打得通红:“还敢狡辩?!”
玄青忍痛道:“太妃,奴才知错了,以后一定……”
“还想以后吗?”夏太妃眼里透着无尽的愁怨,“你以为我是在想白茸的事?白茸是死是活自有天命,他死了,我无非失去一张牌而已,这样的牌多的是,我还可以再找别人。可你呢,你想过自己吗?”伸手抚摸玄青的脸颊,“白茸若被救活,自然万事大吉,可若死了,你怎么办,他的葬礼也是你的死期啊!”
“……”玄青面露惶恐。
“难道你真的要去殉葬?”夏太妃说,“在这么好的年纪就被迫为另一人而死,甘心吗?”
玄青也说不清,他当然愿意为主人出生入死,但人生在世,若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何况还是这种窝囊的不值当的死法。可这件事他也不能开口去求夏太妃,虽然他知道只要开口,夏太妃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他逃脱宿命,可这样一来,夏太妃势必会被有心人扣上违背宫规的帽子。“果真到了那种时刻,奴才愿遵循祖制……”
夏太妃移开眼:“你倒是安然,一死百了,也不想想别人。”说着,将人推开,站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然后停在一处落地灯架旁。烛光摇曳,他的思绪也跟着飘到第一次见到玄青的那一天。
自从儿子死后,他又先后三次服用嗣药受孕,可每一次均以流产告终,哪怕是他天天躺在床上保胎,都保不住。为此,太医们束手无策。后来他认命了,把接二连三的不幸看做是上天对他没有尽到责任的惩罚,备受煎熬地活着,直到一个秋末冬初的日子。
他一直记得那一天,北风呼啸,万物凋零。永宁宫因为有两个宫人外放归家导致人手不足,在凑合了半个月之后,他终于接到通知可以去挑人补充空缺。按说这种事本不需要他去,可那天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非要心血来潮亲自去看。不过他去得晚了,一些年纪大做事稳妥的都被挑走,只剩下些刚入宫的新手。他看了一圈下来,没一个满意的,孩子们的年纪都很小,最大不超过十五岁,一个个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喘,像垂暮之年直不起腰的老人。他冲管事的摇摇头,径自走出去。
就在即将离开尚宫局时,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句阿羽。紧接着,是一道脆生生的应答。
这其实是很没规矩的行为。在宫中,无论什么地方都禁止高声喧哗,就连主子们说话也要柔声细语。他回过头,就见管事的走到两个少年跟前,严厉斥责。不过,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管事口中的宫规上,而是倾注到那个叫阿羽的孩子身上。那声音真好听,像一股清泉流入死潭,又像一丝光明注入黑暗。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生命是那么美好,世间万物是那么美妙。再看那孩子,许是跟管事的熟了,并没有流露出多么害怕的表情,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边听边点头,偶尔趁管事的教训另一人时做鬼脸偷笑。完全没有刚才站在一排被检视时的木讷。
在那一刻,他想到,如果自己的孩子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像眼前的少年那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在被说教时漫不经心。他感到久违的温暖,意识到这个孩子就是上天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把孩子带走了,重新起名叫玄青,养在身边,视如己出。他从不让玄青干活,而是教他读书,教他世间的道理,教他宫廷生存之道。可是,他不敢把玄青认作养子,因为那样会害了玄青,成为宫廷斗争中的牺牲品。明面上,他们永远保持主仆关系,各守各的规矩,可在森严的等级背后,他们之间的情感又远比所谓的忠义来得更浓厚更深沉。
选择白茸,是他综合考虑的结果,而通过白茸把玄青推上其所在阶层的最高点,也是这些考虑中的重要部分。他赌白茸会上位成功,因为白茸也是瑶帝综合考虑之后的最佳人选——没有背景、没有权势、没有太多利益纠葛,同时又有些小心思小聪慧,更重要的是他全身心爱着君主,不会有别的想法,更不会背叛。瑶帝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深爱着的皇后,而是一个完全臣服在君主意志之下的处处为君主着想的皇后,只不过白茸恰巧也被深爱着罢了。
可是现在,这一切即将坍塌。白茸一死,什么都完了。
夏太妃后悔为什么没有让白茸早些安排好后事,如果早写下安排,玄青就安全了。一想到玄青可能会面临的死劫,他心痛得无法呼吸。他已经失去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这个,尤其是以那么残酷的方式。
绝对不能。
他这样想着,回过头,看向玄青的眼中带着坚定:“白茸必须活下去。我马上给皇上传书,让刘太医尽快赶回来,他的医术堪称天下第一,肯定有办法。”
玄青依然跪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依靠这谦卑的姿态才不至于完全瘫软下去。他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哑着嗓子道:“就算赶回来,也同样查不出是什么毒啊,要如何解毒?”
夏太妃想到什么,站起身,忽然往外走。
玄青起身追出去,在他身后喊道:“您去哪儿?”
夏太妃站住,说道:“去慎刑司找陆言之,让他把御膳房的人都拘起来挨个问话。现在尚食局的嫌疑最大,必须要问清楚,如果能找出投毒之人,就能顺藤摸瓜,知道究竟是什么毒。”
他走出大殿,天边正露出一道鱼白。凛冽的风吹乱衣袂,就在他低头整理之际,一人来到他面前。
“你来干嘛?”他愣住。
“太妃金安。”昕贵侍略施一礼,上前一步,递出一块手帕,“我想您在找这个。”
“这是……”夏太妃下意识接过,打开帕子一看是半块鱼形饼,一下子明白过来,将东西交给雪青,“快给太医院送过去查验。”
雪青走后,夏太妃道:“为什么帮他,按理说你们也算情敌,而敌人之间是不存在友谊的。就在你我谈话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正等着他送命。”
昕贵侍反问:“太妃在宫中没有朋友吗,亦或是根本不相信朋友?”
“朋友是利益驱动下的产物,没有利益,哪来的朋友?”
昕贵侍点头:“我和昼妃之间互惠互利。”
夏太妃笑了:“依我看就是你想利用他将昙贵妃拉下去,除此之外,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昕贵侍也笑了,笑容含蓄优雅:“我不想把昙贵妃拉下去,也并不想让他到冷宫为所犯下的罪行忏悔。”
“哦?”夏太妃好奇,“那你想怎样?”
“我想让他死。”昕贵侍嘴角依旧挂着笑,可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夏太妃收敛神态,正色道:“这是痴心妄想,云华还没有赐死贵妃的先例,除非私刑处置,否则皇上是不会这样下令的,最多打入冷宫。”
“我知道,他的出身决定了皇上不会轻易下令处决。而这也正是我能帮昼妃的地方。我能让皇上下达这样的命令,让昙贵妃成为后世人们口中的先例,让昼妃一劳永逸。”
“你?”夏太妃犹疑,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那清冷脱俗的气质犹如冰雪中独自绽放的梅花。“你到底是什么人?”
昕贵侍凑近耳语,夏太妃听后瞬间睁大眼睛:“没想到你还有这层身份,可你都入宫了……”
“在幽逻,这两种身份并不矛盾。我王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想给我多一分保障,万一遇到什么情况,不至于叫人轻易处置了,连个自保的机会都没有。”昕贵侍道,“只不过,皇上既然没有公布出来,我也就不好对大家说。现在您可以信我了吧,一旦拿到关于昙贵妃行凶害人的确凿证据,我就会凭借另一层身份向皇上提交正式照会。等到那时,呈现给世人的将是灵海州王子谋杀幽逻岛王子的血案,而我相信,皇上作为宗主国的天子,定能秉公处理,不偏不倚。”
夏太妃站在原地兀自出了会儿神,接着看了眼身后的大殿,说道:“规划不错,但如今说这些没有意义,他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这也是我来这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昕贵侍又掏出个瓷瓶,“这是脂莺丸,可解百毒。”
夏太妃没有接,冷笑道:“这东西怎么敢用,以前晔贵妃就是被它害死的,你现在拿出来安的什么心。”
“晔贵妃服用的脂莺丸被动了手脚,已然称不上药,我这个才是原装,保证药到病除。”昕贵侍说着,打开瓶盖,倒出一粒,放进嘴里吞下,然后又道,“在不知道是什么毒的情况下,脂莺丸就算无法对症解毒,也可以延缓毒发时间。与你们的五灵护心丹合用,有双重保障。”
夏太妃还在犹豫。
昕贵侍将药瓶塞到他手里,催道:“他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结果能比死更糟糕呢,太妃切莫再耽搁,以免误病情。”
夏太妃想起太医口中的毒素未清,把心一横,转身回到殿中。
屋内,玄青正坐在椅子上独自思索,为白茸也为自己担忧,不知不觉陷入一个又一个假想,不能自拔。夏太妃和昕贵侍走近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又见夏太妃喂给白茸一粒药丸,刚想询问,却见昕贵侍朝他摇头。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床上传来微弱声音,白茸稍稍动了动手指,慢慢睁开眼,依次看了他们几眼,复又闭眼昏过去。
夏太妃一看有效果,连忙另倒出一粒要喂进去,昕贵侍按住他,说道:“一次一粒,切忌过量。”接着,又对玄青道,“这几日不要再给他含参片,只含服五灵护心丹和脂莺丸,不出三日,昼妃定能恢复清明。”
玄青见识到药效,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脂莺丸上,忙应下来。夏太妃将瓷瓶交给他,说道:“你好生看顾,我这就去审尚食局的人。”
昕贵侍随他出了门,说道:“还有一事我想应该让您知晓。在昨晚宴会上,昙贵妃曾去而复返,躲在廊柱之后,仿佛在等待什么,而在昼妃毒发后又迅速离开。”
“你的意思是他下的毒?”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讲了所看到的。”
夏太妃道:“谢谢你的药,至于其他,等我审过再说吧。”说完,上了步辇急匆匆走了。
昕贵侍转身走向另一条路,对身侧的翠涛说:“依你看,除了昙贵妃,还有谁会对昼妃下杀手?”
“难道不就是昙贵妃吗,难道您认为还有别人?”
昕贵侍沉思:“我也不知道,但若是昙贵妃,似乎就太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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