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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毒计

    庄逸宫内,太皇太后正翻看一本装订考究的书,边看边笑,对行香子道:“还是冯漾会写,看看这文采,一百个翰林院编修都不及他。他总能把话说到人心坎里,每个词用得都是那么恰如其分,好像能猜透别人心思似的。”

    行香子笑道:“这本书您都看了不下十遍了,真有那么好看吗,等正式刊发出来,奴才一定买下一本好好看看。”

    太皇太后合上书,轻轻拍他身上:“还用得着刊发,现在就拿去,比夏采金弄出的那本破书不知强上多少倍,保准你看了叫好。”

    行香子接下收好,陪笑道:“那可不嘛,清纪郎的学识岂是外面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写手能比的,必定是字字玑珠,章章华彩。”

    这时,有人端来蜜枣羹。

    行香子接过托盘,先用一根细长的银针探入羹中,取出后见银针没有变色,又拿起一柄银勺挖了一点儿入口品尝,感觉并无不妥之处,才另配金勺,呈上去。

    蜜枣羹香味浓郁,入口即化,太皇太后细细回味,通体舒畅,吃到一半时才说道:“只用银针探过便好,怎么今日还需你亲自试?”

    行香子道:“现在还是注意点吧,能在宴会上公然投毒,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幕后之人既然有能力毒杀昼妃,就有能力杀别人,咱们不得不防啊。”

    提到这件事,太皇太后没心思吃东西了,将碗放到一旁,用帕子沾沾嘴角:“就算试毒也不用你亲自来做,另找人吧。”说罢,复又生起气来,“简直太可恶!竟敢在我眼皮底下行凶。我虽讨厌白茸,巴不得他快点死去,可也不容许有这种行为。”

    行香子道:“听说昼妃现在还昏着,兴许醒不过来了。若真是如此,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为何您……”

    太皇太后啧啧几声,轻骂一声糊涂,说道:“他死了我当然高兴,可有人不高兴啊,皇上回来问起,必定怀疑我。到时候肯定又得费一番唇舌,我现在不比当年,梁瑶也不是小孩子了,和他周旋起来,累得慌。所以这件事最好查清楚,我可不想给别人背锅。”

    行香子叹口气,摇摇头:“这要从何查起,尚食局好几百号人,问都问不过来。更何况有机会下毒的人还不止他们,那些在宴会上侍候的人也有时机。”

    “时机嘛,自然人人都有。”太皇太后沉吟道,“关键是动机。”

    行香子稍一想,试探道:“昙贵妃?”

    这时,有人来报,称昙贵妃求见。

    “哈哈,来得及时啊,正说着他就到了。”太皇太后抿嘴一乐,在行香子的搀扶下来到大殿,刚坐定,一个人影便闪进来。昙贵妃只穿了一身米色窄袖长衫,头发披在身后,用根丝带系住,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多余首饰装扮,样子十分随意。

    “现在见我都这么敷衍了吗,连最基本的梳妆都懒得做了?”太皇太后打量着说道,“该不会是刚起床吧?”

    昙贵妃仿佛没听见质问似的,随手一撩鬓边发丝,坐到一旁椅子中,开门见山:“是你干的吗?”

    太皇太后吃惊道:“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昙贵妃露出一丝嘲讽,刻意放缓声调,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敢问太皇太后,是您做下的吗?”

    “当然不是!我还想问到底是不是你。”太皇太后道,“要我说,最有动机的就是你了,你恨他恨得入骨,虽然在我看来这恨意有些莫名其妙,完全超出了争风吃醋的范围。”

    没错,他想,宫廷斗争自古就有,但大部分人仅仅是让对手失宠便会见好就收,像昙贵妃这样一定要把人弄死的,少之又少。

    昙贵妃不以为然,仍旧懒懒的,眼一瞟,回道:“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

    “你为什么恨他呢,是因为他让你想起如昼了,还是因为他设计害了应嘉柠?”昙贵妃哼了一声,“都不是。最根本原因在于他享有皇上的宠爱,而这是你不能忍受的。你出身名门望族,从出生那日起就注定要当皇后,你享受到世间最高规格的供养和服侍,享受到权力带来的快感和无与伦比的荣耀,唯独没享受过帝王的爱。所以,你嫉妒所有受到宠爱的人,恨他们拥有你从没拥有过的东西。于是,你恨夏太妃、恨如昼、恨皇贵妃、更恨白茸。我敢说,你肯定也看我不顺眼。”

    这番话说下来,昙贵妃有些气喘,可同时也更亢奋。他终于吐出那些鲠在咽喉的骨头,身心轻松。此时,他就像个在战场上拼斗许久的战士,肉体已到疲惫的极点,精神趋于涣散,意志却依旧坚定,一双眼中投射出不屈不挠的斗志。

    反观太皇太后,震惊过后是良久的沉默。

    他脸上如一潭死水,目光沉静,好像两口古井,黑洞洞的。心中,往事轮番划过,排山倒海而来,轻烟缥缈而去,所到之处只留下一捧捧的灰烬。

    那心上的灰,从没消散过。

    过了好一会儿,他苍老的面容起了变化,死水潭上荡出一道波纹,哑着嗓子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吃错药跑这儿来撒疯?既然不是你做的就直说好了,至于洋洋洒洒说这么多不相干的?”

    “如果不是你我,那会是谁?”昙贵妃望着对方,未施粉黛的脸庞是那么憔悴,任谁看了都要生出三分心疼。太皇太后察觉到异样,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能让你如此魂不守舍?”

    昙贵妃平静道:“在宫里,还有人想杀白茸,以前就有过一次,当时我不在意,以为这是对我有利的好事,可就在昨天晚上才发现很可能是我想错了,这就是个一石二鸟的计划……”声音渐小,回忆蔓延开来,他仿佛又回到昨晚那金碧辉煌的屋中……

    受辱之后,他本想一走了之,可下到一楼时又觉得就这样灰溜溜离开实在太不甘心,立时改了主意,准备回去。就在他转身之际,从门口进来一队手提食盒的宫人,在对他行礼后直接上到二楼。其中有一人他瞧着分外眼熟,不由得多看几眼,而那人目光也毫不避讳地跟他对视。瞬息之后,他忽然记起那人,是御膳房当差的阿微,曾写过纸条揭露毒蘑菇汤一事,救了他的命。

    但阿微是主灶师傅,只在御膳房干事,按理是轮不到他亲自端盘子送东西。

    难道是人手又不够了?

    应该不至于,几个月前已经新充了宫人进来,不会再缺人。可那是什么原因让阿微亲自跑这一趟呢?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再回味阿微朝他递出的眼神,忽感一阵恶寒。他悄悄从另一侧楼梯返回二层,躲到殿柱之后暗中观察,发现阿微给白茸端上一盘点心。没过多久白茸便吐了血。他心知是点心的问题,赶忙下楼去找阿微,紧赶慢赶,终于在快到御膳房时将人追上。然而,一番询问下来,得到的答案令他心神震荡。

    阿微说:“奴才可都是按照您吩咐去做的呀。”

    他惊问:“我何时吩咐过?”

    “难道不是您给奴才留的字条?”阿微说着,从怀里拿出纸条,上面是端庄的字迹,与他的字体有些像。

    他看了又看,感觉事情不简单,将纸条收好后,问道:“之前无常宫里发生一起毒杀命案,是不是也是你做下的?”

    阿微表情微妙,好像见了鬼:“那件事也是听您吩咐的呀,可惜没成功,您都忘了?”

    “这两次你是怎么拿到纸条的?”

    “就是之前您交代给奴才的联络方法,只要发现在御膳房大院门口的槐树下有三枚白色卵石,就在朝东的基座石砖里面找东西。”阿微也意识到问题所在,问道,“难道不是您?”

    他摇头,告诉阿微以前的联系方式弃用,并再三强调不要再有任何动作,然后急匆匆回到思明宫。

    回到寝室,秋水服侍他更衣,正要解开胸前衣扣,却被甩了一巴掌。

    他冷冷道:“联络方式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秋水捂住脸,一下子跪倒,带着哭腔道:“奴才什么都没说过,和阿微的联系也都很隐秘,真的不是奴才啊。”

    他靠上桌沿,一脚蹬上秋水左肩,将人踹倒:“你最好实话实说,否则别怪我不顾主仆情谊。”

    “真不是奴才啊,奴才冤枉。”秋水哭出来。

    他冷笑:“少在这喊冤。联络方式只有你我知道,不是你是谁,难道是我?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不是你把阿微这条线说出去的,要是你就招出来,等我顺藤摸瓜把企图嫁祸于我的人找出来,就揭过此事不再提。可你要是有所隐瞒,那就到院子里挨板子去,我可不在乎大年夜打死人。”

    秋水深知思明宫里的杖罚比慎刑司的水板子还厉害,二十下就能打死人,就算没当场打死也是无医无药,多受几日活罪,然后重伤而亡,思来想去,哆哆嗦嗦说道:“许是奴才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气得又想扇巴掌,但还是强压火气接着听下去。

    秋水续道:“应是前年除夕,那晚您歇下后尚宫局的人来找奴才,说在大灶房另备了几桌年饭,邀请所有主子身边的近侍过去聚一聚。奴才到尚宫局后被他们劝着饮了酒,又被人捧得高兴,嘴就瓢了。期间有人问起昔妃的事,奴才想着以后阿微也用不着了,就顺嘴提了一句。”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

    “没有没有,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去啊。”秋水抹了把眼泪,“就只说私下里和阿微有过联系,其余没敢多说。不过,后来奴才被灌醉了,脑子晕乎乎的,只记得又有人提起这事,至于怎么回答的就真记不得了,如果要是泄露消息的话,就应当是那一次。”秋水说完,瘫在地上等发落,肩膀一颤一颤的,看着甚是可怜。

    “照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透露给谁了?”

    秋水嗯了一声:“那天人太多,奴才喝多了,被扶到邻屋坐着,都不知道谁陪的,就记得那人一个劲儿跟奴才说话。”

    他盘算,如果秋水所言是真,那可真是查不下去了,这么多位大宫人聚在一起,谁都有可能不动声色地打听出事情。那帮人都是人精,肯定不会留下痕迹把柄,只有秋水,傻乎乎的被人设圈套网住,还不自知。他越想越气,扬声把殿外伺候的人喊进来,准备把秋水拉到院子打一顿,可在看见那一张哭花的脸时又心软了,临时改口:“穿暖和点,自己到外面跪着去。”

    秋水谢恩后退出去,如同捡了一条命。

    被叫进来的人也不知发生何事,小心服侍主子就寝,也退了出去。

    这一夜注定无眠,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这个想那个,怎么也看不清方向,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堪堪睡去。而这一觉睡得也不踏实,很快便被殿外早起的宫人们吵醒,他喊秋水进来服侍,无人应答,这才想起来秋水还在外面罚跪,于是披衣服下床,开窗去看。

    秋水不在院子里。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秋水病了,晕死过去,被其他人抬回房了。被问话的宫人战战兢兢地询问要不要请医官来看看,他心烦意乱,含糊应下,然后关上窗,坐到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给自己上了些羊脂膏。整整一上午也不传膳,就这么坐着胡思乱想。待到下午,听到白茸还在昏迷的消息,便赶往庄逸宫。

    其实,他也想过去找旼妃商量,但一想到秋水所说的那次近侍聚会中也有竹月参加,这个念头便打消了。

    如今,在庄逸宫发了一次疯后,他彻底平静下来。

    太皇太后见他许久不说话,失去耐心,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既想杀昼妃又想陷害你?”

    “不错,有人假冒我之名,给我在尚食局的眼线下达任务,让其除掉白茸,一旦败露,我就是全身长嘴也说不清。”

    太皇太后表情复杂:“那你可就要当心了,就两个时辰前,陆言之将昨晚在尚食局当值的所有人全带走了。”

    昙贵妃只觉后心一凉,心脏停跳:“他凭什么拿人,得谁的令?”

    “听说是承夏太妃的令。”

    昙贵妃气道:“他现在不管内宫,要下令也该我下才对。”

    太皇太后很喜欢看昙贵妃吃瘪,有些幸灾乐祸道:“人家是真把自己当太后了呢,哪管你怎么想。不过我要提醒你,与其在我这坐着骂,不如赶紧过去瞧瞧你那眼线能否扛得住夏太妃的手段。毕竟,姓夏的可不是菩萨,要让他审,不定审出什么来。”

    如果说刚才的昙贵妃还能保持一丝矜持,那么在听到夏太妃正主持审讯的消息后,那唯一一点平静也被打破,顾不得说告辞,直接起身走了,可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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