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1】5 夜宴(中)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来者先是从头到脚看了看白茸,接着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近前几步,说道:“玄青和其他随从们都被领到单独的小厅喝茶休息去了,您若有事,可以吩咐宅里其他人。”
白茸微微一笑:“佟嗣君也知道玄青?”
“玄青是贵妃近侍,毓臻宫的半主,我有所耳闻。不过,我倒是好奇贵妃是怎么知道我的?我们之前应该没见过才是。”
白茸站在花枝旁,一朵黄色的腊梅近在咫尺。他伸手捏住,答道:“旼妃跟你长得很像,高雅端庄,气质非凡。再者,太常寺卿佟飔廷的四公子名满尚京,我在宫内也有耳闻。”
佟若闲道:“托我那不争气的孩子的福,我也成远近闻名的人了。但……”犹豫片刻,继续道,“您能这么评价他,让我很意外。我以为您对他会咬牙切齿,恨不能千刀万剐。”
“我要是真恨他,会这么做的。”白茸看看两边,发现四下无人,眼中戒备,“你找我有事吗?”
佟若闲微微一笑:“您很紧张?”
白茸脱口:“我没有。”
“您要是不紧张,就不会一直抓着花不放了。”佟若闲看了眼地上的花瓣,说道,“您在害怕我的报复。在这幽静的后院,我就是把您掐死也没有人看见。”说着看了看自己手,又盯着白茸道,“刚出事的时候,我真的想过这么干。”又近前一步,朝白茸伸出手去,白茸吓得松开花枝直往后退。
可佟若闲只是把白茸肩上的一片花瓣扫落,然后随意走到一边,负手而立。他衣摆下方绣着梅花,几乎跟身边的腊梅融为一体,好像站在花枝中。
白茸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刚才的事,问道:“为何要帮我,我要是被大家嘲笑,对你而言岂不更好?”
佟若闲转头望着他:“并不是这样。我帮您是因为我要感谢您。那个空食盒,我听章尚宫说了,是您给拦住没有送进去。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因为那太疯狂了。哪怕是我与旼妃处在对立面,也觉得这种事不该发生在他身上,或者说不该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人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孩子呢?”
“是很疯狂。”佟若闲显得有些激动,“周家一向疯狂,如果您了解周家的过往,就不会对此事感到惊讶了。”说着,似乎想起什么,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他年轻时美丽迷人,气质出众,现下年纪大了,岁月更为他增添些许看破红尘般的通透。夕阳下,他看起来仿佛是满身金光的仙君。笑容渐渐消失之际,他重归平静,开口道,“而且我还要感谢您没有对阿桐赶尽杀绝,反而给他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让他能够以休养祈福的名义住在雀云庵。对此,我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白茸淡淡道:“旼妃对我有救命之恩,一命报一命罢了。”
佟若闲道:“那您能不能再念及这份救命之恩,让他回家呢?他还那么年轻……我只剩他一个孩子了,我多想在我死的时候,有他在身旁。”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忧伤哽咽,听起来让人动容。
白茸被这种情绪感染到,心绪起伏得厉害,正欲开口,脑海中蓦然浮现阿瀛临死前的最后一瞥,说出的话随之骤冷:“让他以旼妃的身份留在雀云庵是我能给予的最大宽恕。他的确年轻,可我的朋友阿瀛更年轻,旼妃现在还好好活着,而阿瀛已经死了,死在旼妃的诬陷之下。我正因为念及旼妃对我的救命之恩,才不顾阿瀛的冤屈,留下他一命。否则,就像你说的,我应该对他千刀万剐。”说到最后,语带恨意。
他不等回答,深吸口气又说道:“你若是来给旼妃求情的,那么剩下的话可以不用说了。毕竟以旼妃犯下的事,足够死上三四回。他现在平安活着,该知足了。”说完,扭头就走。
佟若闲在他身后道:“您现在回去要怎么面对冯喻卿呢?”
声音不大,可白茸却一下子站住,猛然转身:“你都听见什么了?”
佟若闲走过去,站在白茸对面,压低声音道:“我没有听见任何事,但您当时的反应已经暴露一切。我猜,冯喻卿一定跟您透露了什么又或是让您做什么不好的事,否则您的脸色不至于从刚才起就煞白。”掏出一面手镜递出去,“您可以自己看,现在还白着呢。”
白茸没有接,只是垂下眼帘,镜中折射出一张苍白的脸,嘴唇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得可怕。
佟若闲收回镜子,说道:“我要是您就先不回去,在这后园里坐一坐,静一静。我出来时那屋里已经吵闹起来,叽叽喳喳乌烟瘴气,但凡正常点儿的都待不下去。”说着,转过身去,随手摆弄花枝。
他的头发全挽起来,衣领又低,从后面看,脖子雪白修长如天鹅。不知不觉,白茸被那柔软的雪颈吸引住,鬼使神差般跟随他坐回小亭内,问道:“我听说周大人和世家并无交情,怎么也来捧场?”
佟若闲答道:“同僚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你知道都谁来了吗?”轻轻笑了几声,径自说下去,“六部要员全到齐了,连钦天监这种边缘部门都被邀请到,可以说现在的宴会厅,就是一次朝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豪族也在其中,冯墨两家都派人来了,只有应氏因为家主突然重病,拥有继承权的几位后嗣谁都不愿离开丹阳,因而一拖再拖,误了行程。”
白茸心想,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应氏作怪,原来是快死了,没心气搞别人了。又想起关于继承权的事,暗自思忖,安明郡王的爵位不算大,却也让五个儿子争来争去,而应氏作为丹阳地区最大的豪门世家,其后嗣之多、派系之复杂,难以想象,这要争起来恐怕就不是来几场考试这么简单了。
他暗笑,这样挺好,让他们内部乱起来,自己斗去,省得成天花心思写文章指桑骂槐。
“方首辅为何要请这么多人?他想干什么?”思绪回转至眼前,他问道。
佟若闲道:“他就是想炫耀,想让天下人都看到,他的生日宴会所有人都来捧场,他才是一呼百应,才是朝廷的中枢。所有人包括皇上在内,都得围着他转。他在用这种方式昭告那些不服从他的人,若是跟他对着干,他有的是人脉和手段把人除掉。你要是能亲眼看看他们的宴会厅就会发现,刑部的人离他最近。”说到此,停下来换口气,继续道,“只要他想,就能在任何一位大臣的家里安插眼线,然后找个小罪名把人关进刑部大牢。而一旦进去,恐怕就出不来了。那些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掉,有些因为用刑过重,有些因为生病,还有些则是莫名其妙。
“他请我们来,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态。他以为我家阿桐倒了、败了,我们也就败了,被皇上厌恶了。可实际上,阿桐或许止步于此,可是周家没有止步,佟家也没有,杨家更没有。”
“杨家?”白茸疑道,“甘州的杨家?”
佟若闲笑了:“我嗣父出身甘州杨氏。说起来,逭愁那孩子您应该已经见过了,觉得他如何呢?”
白茸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含糊道:“他挺好的,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他和你们……”
“他是我表兄的孩子,以前来尚京玩的时候就住在我家,阿桐还教过他写字呢。”
白茸心中骇然,无不惊恐地想,在他把旼妃斗败之后,他的哥哥却娶了旼妃的表弟,这简直太荒谬了。“他……我是说逭愁……从没跟我提起这些……”
佟若闲叹道:“这孩子心思细,定是他知道了您与阿桐之间的过节,害怕自己与阿桐的关系影响您的心情,所以隐瞒下来。”
白茸思量,瑶帝肯定知道他们这几家关系,当时只说杨家和皇室通婚,与杨氏联姻可以让他获得一定的皇室支持,可现在看来,得到的可不仅仅是其他皇族的认可,应该还有周、佟两家的助力。
只是,这两家能愿意?
带着这种疑惑,他望着佟若闲出神。
佟若闲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以一种平和释然的口吻说道:“贵妃无须担心以前的事。阿桐做的事只代表他个人,并不代表周、杨、佟三家的立场。请您明白,您跟皇上一条心,我们跟皇上也是一条心。”
“你们跟皇上并不是一条心,你们只是想通过皇上从世家手里分得更多的权力罢了。”
“这两者矛盾吗?”佟若闲看看四周,见无人靠近,小声道,“贵妃难道不为以后打算吗?人总有一死,百年之后,您的后嗣要如何,白氏要如何?即便您成为皇后,白氏只要不是世家,就还会迅速衰败下去。须知,除非皇帝特旨,所有爵位皆不可世袭罔替。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皇族,最后也只能当个无爵位的闲散宗亲。同样,白家三代之后也会变回平民,甚至更惨,被抹杀掉。我敢说,只要尚族们还有一口气,就会疯狂报复回去。”
白茸没来由想起那个自称是瑶帝皇叔的人,具体下场如何瑶帝没有明说,但他推测一定不会太美好。那可是真正的皇室后裔,因为袭爵失败沦为平民。若白家的爵位无法世袭罔替,后世子孙最终也将会和那人一样不得不靠招摇撞骗混口饭吃。这是他第一次正视未来、思考未来,还未想出所以然就已被对方口中的肃杀之气震慑住,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佟若闲慨叹:“您以为这只是您当不当皇后这么简单吗,并不是。您要撼动的不是所谓的祖宗章法,而是世家传承了三百年的权力基石,这才是四姓拼命要把您除掉的真正原因。从您的兄长被封为蓟州伯开始,时局就发生了变化,一个新的世家正在形成,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形成,四大家族感知到真正的威胁。您有没有想过,这次宴会为何邀请皇上出席?”
白茸道:“皇上说,是方首辅好面子,要显摆。”
佟若闲笑了:“炫耀是其次,他的目的在于示威,向皇上展示他的号召力,向皇上传达‘没有他云华就运转不下去’的假象,以此来暗示皇上,不要妄图与他为敌,否则无人替他管理烂摊子。”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只是想让我有危机感?”白茸坐累了,握紧拳头不想再兜圈子。
“冯喻卿跟您说了一些事,而我也有件事要跟您说一说。”佟若闲正色道,“冯方墨应四大家族把持云华三百年,够久了,是时候做出点儿改变,他们该让位了。”
“给谁让位?”白茸心跳在加速,呼吸却放缓了,专心等待一个答案。
佟若闲望着他,一字一句道:“白、杨、佟、周,新的世家,新的尚族。从此屹立不倒,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皇上他……”
“您觉得皇上为何要蓟州伯迎娶杨逭愁?其实,早在杨家同意这门亲事的时候,咱们之间的联系就已经形成,只是您没有察觉到。”
“那现在……”白茸话未说完,就听远处传来数声笑语,接着是衣摆衫裙拽地的窸窸窣窣声。
“现在,”佟若闲握住白茸微凉的手,柔声道,“他们出来赏花了,我带您去认识一下其他人。”
他们迎着夕阳走出小亭,手挽手,十分亲密。
小路上,黑压压一群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正是冯喻卿。他显然没有料到会碰见白茸和佟若闲,脚下慢了一瞬。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疾走上去,对佟若闲笑道:“我说怎么总不见你回来,原来是跟贵妃说悄悄话呢。”
佟若闲一边玩弄腰间的玉佩,一边应道:“在方首辅家里,谁有本事说悄悄话呢。我刚才头晕,出去透透气,本来是要回的,可看见贵妃独坐亭中,甚是寂寥,便过去陪陪,权当是替你这个主家陪客了。”又看看白茸,面带微笑,继续说道,“昼贵妃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你把他一人放在后园,也没个照应,若皇上知道了,非得怪你怠慢不可。”
冯喻卿笑了笑,对白茸道:“是我想得不周到,原以为贵妃喜静,才特意吩咐旁人不得近前打扰,不想给贵妃造成不便,您可别往心里去。”
白茸自然是不会将此事放心上,无所谓道:“冯嗣君放心,这种小事我怎么会跟皇上说呢,要说也得是大事。你说对吧?”
冯喻卿抿嘴露出假笑,转身招呼后面的宾客欣赏梅花,带着几个熟识的人先行,其中就有刚才厅中出言恭维的那几人。
他们走远后,佟若闲望着几人背影小声道:“那个穿黄衣服的就是王嗣君,是刑部左侍郎的侧室,本来这种场合轮不到他出席,但他和冯喻卿关系好,特别会来事儿,因此冯喻卿点名让他来,是个马屁高手。”又用眼神指向另一个穿紫色长衫的人,说道,“那位是礼部尚书的嗣君刘氏,算是方家自己人,关系十分亲近。后面跟随的几人分别是国子监祭酒、大理寺卿以及户部尚书、户部右侍郎的嗣君们。以上这些官员们都是方氏和冯氏的死党,内部互有联姻,像个麻绳球,又乱又硬还扎手,轻易碰不得。”
白茸默默点头。
佟若闲又带他随意走动几步,站在一棵松柏下,抬手轻抚发簪,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其他人的视线,然后朝斜后方一努嘴。白茸稍稍侧脸,余光捕捉到背靠假山说话的两人。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形成鲜明对比。
只听佟若闲道:“瘦高个儿的是户部左侍郎的嗣君,钱氏,矮胖的是工部尚书的嗣君,洪氏。他们俩是亲戚,关系好,连带着他们的郎君也是自成一体,两块油盐不进的石头。不过,他们虽然没有明确与尚族世家的关系,却并不反对,换句话说,他们是隐形的支持者,”
白茸心想,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肯定会倒向方氏,所以还是不接触为好。
这时,有人从身后走过,身姿挺拔,健步如飞。佟若闲放下胳膊,抚平袖口,对白茸朗声道:“今儿这天真暖和,一点儿也不像正月的,倒像是要入春。”
白茸附和了几句,待那人走过,才压低声音道:“他是谁?”
“翰林院编修方子帧的嗣君,墨修铭。”
白茸喃喃道:“墨氏……”接着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他跟暚妃墨修齐什么关系?”
“是哥哥,但是不是同嗣就不好说了。听闻墨家主亲眷众多,仅是拥有独立院落的侧室就有六位,至于那些没有名分的、无法在上房行走侍奉的小侍们,加起来得有十四五个。这些人生的孩子皆是被家主承认的墨氏公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从外表和气质上看很难区别尊卑嫡庶。不过……想来应该是某个侧室生的吧。”
“为什么?”白茸问,“刚才你还说不好区分呢。”
“也是猜的。”佟若闲望着渐行渐远的人,说道,“四姓的嫡子们就算婚配也会入其他三家的主家。换句话说,他们要么自己成为嫡系家主,管理整个家族,要么成为旁系家主,管着自己的小家,要么成为另外三姓嫡系家主的嗣君,又或者送入宫中,成为帝妃,从来不会和旁支通婚。毕竟嫡子稀少,很珍贵,得用在刀刃上,只有庶子们才和其他三姓的旁系通婚。方首辅不是方氏长房一脉,只是旁支,墨家的嫡子肯定不能给他。不过,他现在权势滔天,也不能随便给他儿子塞个人。这样看下来,一个有名分的侧室所出的公子配过来正合适。并且我敢说,墨修铭的嗣父一定很受墨家主宠爱,否则轮不到这等好事。”
白茸问:“好事?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佟若闲道:“方子帧是方首辅五个孩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刚满三十,就已经是翰林院编修。这个职位虽然没有实差,干的都是临时性的事,却是通往内阁的必经之路。当年方首辅也是从翰林院上位的。如果顺利的话,方首辅一死,方子帧就会接班。说不定,墨氏的人又会入朝呢。”
“现在他们没有吗?”
“并没有。前几代还有过入朝为官的,但这一代墨家似乎不太热衷于朝堂,一心只想做生意。不过朝中无人,生意不好做,其余三家虽说跟他有姻亲关系,但到底是利益不同,有时候不太能帮得上。至于应家,他们有时会出一两位内阁学士,但主要精力都用在讲学上,开宗立派,蛊惑人心,配合朝堂上的冯方两家,煽风点火。”
白茸缓缓点头,心想,这里面的关系真是复杂呀,暚妃的哥哥竟然是方首辅儿子的嗣君,那么方子帧岂不是和瑶帝做了连襟。
思及这一层,他险些笑出来。
也不知道瑶帝自己知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他一定要替瑶帝好好算一算辈分。
他对佟若闲道:“在花园入口处说话的那些人是谁,为什么不进来呢?”
佟若闲带着他散步,看了一眼聚集的十多人,随口道:“他们的郎君是清派,碍于脸面,不得不来,不必管他们。”语气不屑。
“什么叫清派?”白茸本不想问,在佟若闲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可要是不问清楚,心里又觉得难受,总想弄明白原委。
佟若闲对他这种不懂就问的做法十分欣赏,刻意收敛了刚才外露的轻蔑,细细解释:“他们是通过科举考上来的,自然看不惯那些依靠血统就能轻易走上仕途的门阀贵族,就连我们这样算不得世家的人也因为走的是荐官的路,没有参与科考而被他们看轻。”
白茸虽没接触过官员选拔等事,但这两年跟着瑶帝也算开了眼界,听到些事,知道其中的区别。
在云华,若想为官从政,一般有三种途径。第一种,就是像四大家族这样的豪门世家,凡是身心健康没有案底的人,除去自愿放弃的,大多能获得一张通向仕途的入场券。一开始从低阶做起,熬几年资历之后,只要通过考评就能凭借身份步步高升;第二种,叫做荐官。简单来说就是被推荐入朝为官。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亲朋好友之间,通常是子承父业,兄终弟及。同样也是从低级干起,然后一点点往上爬。但与第一种不同的是,前者只要能力足够,可以一直升到内阁首辅,位极人臣。而后者一般仅局限在推荐人所在部门之内,很难高升,而且需通过一系列内部考核,综合评估后才能确定是否录用。不过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有亲朋在同一部门任职,那么差事会好干很多,大大提高了官场安全性。那些已经拥有一定地位的官员们都喜欢把自己的孩子安插在其部门,形成“上阵父子兵”的模式,共同对抗风险。当然,这种方法也有缺点,一旦真的面临灭顶之灾,往往就是一锅端;最后一种,就是科考。相对来说这是最公平的,不看出身背景和血统,只要学识出众,顺利闯过数次考试,不管贫富都能获得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但相应的,这条路也是最难走的。有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仅仅是个秀才,能考上举人的已算得上十里八乡的高手。若能顺利闯到殿试,无论能否成功,都会被人津津乐道。尤其是在一些偏远地区,在民众普遍处于半文盲状态下,能去尚京参加一次由皇帝主持的殿试,哪怕仅仅是取得考试资格,对当地衙署来说都是一项值得夸耀的政绩。
通过前两种方法入朝为官的分别占一成和二成,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占七成。
对于第三种方式,虽然七成占比听起来很高,但实际上录取率极低。因为有千千万万人想通过考试改换门庭,实现抱负和理想,竞争压力极大,是名副其实的万里挑一。
白茸这样想着,有些理解他们了。数年寒窗苦读比不上人家天生贵胄,任谁心里都不舒服,看不上眼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这时,佟若闲道:“他们这些人自称清派,自诩如清澈溪水不受污染。我们这些人被称为浊派,好像被污染了似的。可实际上他们也不想一想,如果我们这样的人也参加科举,和他们一同考试,他们比得过吗?我们从三岁起就开始请有名望的学者在家驻讲,接触的皆是名流,眼界和见识他们比得了吗?在他们为了灯油发愁的时候,我们已经把历年的策论吃得透透的。我们退出科考其实是给他们更多的机会,否则,三年一次的殿试上将看不到任何庶民。”
白茸听着虽觉得有些道理,可心底还是不舒服。在他看来,很多事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真想公平,那就全部参加科考,大家各凭本事。像佟若闲口中的那些人到底是少数,更多的世家子弟不过是穿着纨绔的庸人,只知道提笼遛鸟,胡乱认几个字罢了,哪会真研究什么。
不过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附和道:“如此看来,倒是他们不懂事,得了便宜还卖乖。”
“所以,他们这样的咱们少接触,不是一类人。”
白茸觉得自己跟佟若闲也不是一类人,默不作声,听对方继续说下去:“你别看他们现在清高,几十年之后,照样也把自己儿子推荐上来顶了空缺,他们有什么资格装清高呢。”
白茸问道:“他们也看不起我吗?”
佟若闲笑了:“您是贵妃,又是平地而起,自然也在他们所不齿的范畴之内。”
“所以他们也不支持我?”白茸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可思议。世家看不上他,他能理解;可这些寒门子弟也看不上他,这就不能理解了。在他的认知里,他们都是从草民升上去的,背景出身相似,应该互相扶持才对。
“您忘了我说的话了吗,从您兄长受封伯爵开始,白家也是世家的一份子了。而且,说句冒犯的话,在那些清派眼中,您这样的人才是祸害,仅仅凭一张床就能荫蔽家族。甚至比世家豪门还不如,至少后者还能为朝廷办事,再不济也能缴税。”
“说来说去,我倒成了孤家寡人。”白茸泄气,往园外走。
不远处,从假山的另一个方向传来更多脚步声和交谈声,白茸听出其中瑶帝的声音,脚步一转,就要过去寻。
佟若闲拦住他:“贵妃千万别过去,那是外臣们陪皇上赏花呢,我们这些嗣人是不能近前的。”
不一会儿,脚步声走远,说话声也听不见了,白茸问道:“他们去哪儿了?”
佟若闲没来过方宅,不知构造,只往身后看。那里另有一片松柏,郁郁葱葱的,他说道:“许是另一处园子吧,方府面积大,占了两条街呢。”
白茸尚来不及说话,就听另一道声音斜插过来。
“何止两条街,外宅和主宅只隔了一条窄巷子,加起来得有三条街了。”声音的主人颇有姿容,语音落下之际已站在白茸身前。他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接着微微屈膝行礼,说道:“吏部左侍郎嗣君王氏见过昼贵妃。贵妃金安。”
白茸微笑着寒暄几句,顺着刚才的话说下去:“王嗣君来过这里?”
“来过一次而已。”王嗣君年纪不大,五官清丽,身材略纤细,风一吹,碧色衣袂鼓动飘荡,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佟若闲道:“前阵子听说你病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了吗?”
“算是好了,就是偶尔头疼。”
“头疼就更不该玩寻香,你怎么还忍着玩下去?”
王嗣君叹气:“我压根儿就不想来,可谁让我家老郑被拿捏住,不得不陪着人家玩几圈。”说罢,又对白茸道,“贵妃这身衣裳真漂亮,我喜欢。”款款一拜,漫步而去。
白茸对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感到莫名其妙,对佟若闲道:“他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意思是,他跟冯、方两家的关系并不好。”佟若闲解释道,“他家老郑管着官员考核之类的事,去年十一月查出刑部一个小吏办事有些纰漏,没有准予升迁。本来这种事常有,岂料那小吏可不是一般人,是冯喻卿的堂侄,也是刑部尚书的侄孙。”
白茸接口:“冯家让他更改卷宗了?”
佟若闲摇头:“并没有,事实上冯家人对此事是认可的,表示郑大人做得对。同时还表示,像这种办事不力的人就不该录用。”
白茸想了半天,也没发觉有什么异常,疑道:“难道说错了吗?”
佟若闲抿嘴笑道:“这件事就巧妙在冯家说的最后一句话上。那小吏本就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后来用钱捐了个小官,过过官瘾,而吏部不仅知道此事,还大开方便之门。”
白茸明白过来,缓缓点头。云华是不允许买卖官职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佟若闲又道:“您猜那小吏干什么的?”眼光狡黠。
白茸说不知。
佟若闲歪头耳语:“在天牢里做牢头,差事不怎么样,却肥得流油。”说罢,脸色一变,抓住白茸手腕用力一压,“您应该能猜出那纰漏是什么了吧。”
白茸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名字,心头炸裂开来,后背窜起一阵凉,好像贴在冰上。
他们身后,传来阵阵嬉笑。听声音好像是冯喻卿讲了个什么事,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想回头,又觉得这样显得不端庄,于是忍住凉意继续朝前走,心里乱乱的。
接下来,佟若闲又给他介绍了一些所谓的可以结交的朋友。由于人多,他见一个忘一个,到最后已经快把最开始说过话的王嗣君忘干净了。佟若闲劝他:“也不用都记住,待会儿玩上游戏,自然就熟了。”
“一会儿?”白茸惊呼,“难道宴会还没结束吗?”
“结束?”佟若闲瞪大眼睛,好笑道,“怎么会呢,宴会还没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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