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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极乐菩萨

    瑶帝在发呆。

    其他人也在发呆。

    所有人都被定格住,只有地上的小白球还在滚动。它先是砸进一个银汤碗中,然后被飞溅起来的汤汁簇拥着再次跃出,落到地上,最后裹挟着两片菜叶一路蜿蜒,骨碌碌地滚到对面一张桌案下,在碰到一条织锦长袍后,堪堪停下来,为精美的刺绣衣摆带来些许鲜味。

    方首辅提起衣服,鞋尖微动,小球又滚了出来,停在所有人视线中央。

    就在此时,厅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冯喻卿圆滚滚的身子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进去,只在殿外屈膝,语气极近卑微:“陛下恕罪!我等与贵妃玩捶丸,贵妃不慎打破屏风,惊扰到您,请您……”说到一半,便没声了,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他,飘向身后。他慢慢转过头,白茸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上空悬挂的灯笼将脸色映照得格外雪白,衬托出颊上呼之欲出的红晕。手里还提着那根作乱的球杆。

    “贵妃……”他下意识想拦,却被那球杆一端顶住肚子,生生憋回后半句。

    “起开,啰哩巴嗦,你的话就跟你的脸一样,让人不耐烦。”白茸说罢,撩起衣摆,抬腿进了大厅。

    他从各位大臣们的桌前慢慢走过,手里的球杆拖在地上,在大理石地砖上划出一长串滋滋啦啦的噪音。

    他的视线从一众精彩纷呈的表情上扫过,遗憾没能拿面镜子来,好好照一照那些人的脸。

    有个坐在靠门口位置的老人,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认得那人,是钦天监的吴监正。相较于上一次见面时吴监正毫不留情的指责,这一回的反应相当温和。他不禁露出一丝微笑,那一万两银子的修缮费出得还是很值的——虽然实际出资者是瑶帝,但功劳记在他的名下。

    另有一人,坐姿端正,体态魁梧,虽然白须白发但依稀可见当年的俊美,正用算计的眼光审视他,好像在评估。应该是……太常寺卿佟飔廷,他在去年所谓的祈福仪式上见过。

    在他旁边坐着的应该是周燕霖,旼妃周桐的父亲,佟若闲的郎君。他一直以为旼妃继承的是其嗣父的美貌,可见到周燕霖才发觉,旼妃也吸纳了其父的优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以及更为立体俊秀的脸部轮廓。

    周燕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紧紧盯着他,目光随身形移动。他不知道那双锐利的眼神下蕴含怎样的情绪,亦不想知道,头偏向另一边。

    另一侧,人们的表情更加复杂。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仿佛要看出个花来。那些人眼中饱含好奇与愤怒,好像在想一件百思不解的事,既惊讶于此事的缘由,又气愤此事所造成的后果。

    路过刑部尚书时,他脚步刻意放慢,瞥了一眼。

    后者微微转过头,身子向后靠,故意不看他。

    坐在刑部尚书边上的均是不认识的人,这些人有的摇头,有的抿嘴不语,还有的只看瑶帝,似乎在请求瑶帝裁断。

    而瑶帝则茫然地看着眼前,手放在少年裸露的小腿上,一动不动,好像黏住。

    白茸来到瑶帝面前,伸手将球杆往前一送,指向容貌艳丽的少年,语气冷冰冰的:“哪来的滚哪儿去,否则我就把你当个球打出去,就像刚才一样。”

    那少年大概十五六的岁数,双眼自带桃花,惊恐之下流露出异常的媚态。他先是看了眼身侧,见瑶帝没有反应,又看向方首辅,双手抓紧薄纱长袍的边缘,揪揪扯扯,显得十分紧张。

    白茸察觉到那眼神中的探寻,眼一斜,对方首辅道:“你过生日就过生日,怎么还拉皮条呢,跟个青楼里的老鸨似的,推荐这个推荐那个,有能耐自己上呀,把别人拱上去算什么本事!这么大年纪也不嫌害臊。”说罢,也不等回复,又对少年道,“还不滚?真是贱啊,非要等着我打!”话音甫落,长袖微动。

    眼看那球杆就要扬起来,少年发出幼猫一般的尖叫,从椅中滑落,捡起地上的外衫胡乱裹住身体,一溜烟跑走。

    方首辅被刚才那几句话弄得异常尴尬,一张老脸红红白白,最后化作铁青,握紧拳头恨道:“贵妃只道别人不检点,可自己就守规矩吗?一则这是正式的宴会,嗣人不该入内。二则这里是我的宅邸,可不是你的毓臻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白茸错后两步,站到他面前,垂眼看了看桌上的菜肴,淡淡地笑了两声。紧接着,袍袖翻飞,球杆以闪电般的速度挥下,正中桌面。

    瓷盘碎了,银碗倒了,象牙筷子摔在地上,菜肴撒了一桌子。其中一条只吃了几筷子的鱿鱼被震得跳起来,飞到方首辅的衣襟上,了无生气地张开几条红透的触手趴在胸口。

    方首辅惊呆了,一动不动。

    白茸隐下笑容,以一种慵懒的口吻说道:“别说是你的宅子,就是天仪殿的御书房,我也是来去自由。”略顿一下,在余光捕捉到不少人的隐怒之后,又开口道,“就你这破宅子,我就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砸就砸!你奈我何?!”

    方首辅忍无可忍,额上青筋暴起,一下子站起来,怒道:“白茸,别以为你是皇帝的贵妃,就能在此撒野!”他身旁,另有人附和道:“贵妃此举太失礼了,身为嗣人却不守礼制,不仅擅自抛头露面,更手持凶器面圣,且口出狂言,妒忌威胁,实在有失体统!像你这样的人,就算被贬为庶人也是轻饶。”

    周遭不少人点头,看向白茸的视线中充满嫌恶。

    白茸抬起球杆晃了晃,轻笑:“你谁啊?看着人五人六的,怎么不说人话。”

    那人的脸色瞬间阴下去:“你……”

    “别你呀我呀的,你才几品啊,就敢跟我大呼小叫。”白茸身子轻巧一转,球杆从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身前一一扫过,“嗣人怎么了,你们难道不是从嗣人的嗣道里爬出来的?”球杆最后又转回那人身前,指着刚才开口之人道,“你最好对我放尊重些,否则……靖华真君会给你家降下灾祸,让你全家都倒霉!”说罢,抬起左手,在虚空中画了个符,又用嘴吹气,把那似有若无的符咒吹到对方身上。

    那人面露惧色,看看周身,一阵上下乱摸。

    其他人也都紧张地看着,唯恐发生什么异变。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就在那人精神放松下来时,白茸加上一句:“七日后,你全家老小可要留神呢。”

    一句话,又把那人的神经拉紧到极致。他面向瑶帝,喊了一句陛下。

    直到此时,瑶帝才从接二连三的震惊中缓过来,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他望着白茸,想板起脸来教训几句,却说不出口。

    白茸的出现,实在是太意外也太恰到好处了。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他甚至要欢呼起来。

    就在两刻钟以前,方首辅献上一名少年,宣称是其养子。那少年生得杨柳腰肢,眼儿娇媚,且十分乖觉,一上来就自动爬上他的腿。他自知定力不足,唯恐当场做下点儿什么,及时挪了地方。可饶是如此,那少年依然偎在身边,一会儿灌酒一会儿说悄悄话,弄得他根本把持不住。要不是那小球冲破屏风,恐怕生米已然煮熟,到时候宫中又得多个方氏妃。

    所以,白茸何错之有?简直是功臣,是救星。

    何况,白茸对于嗣人的一番言论也正中他的心坎。在宴会伊始,也不知谁提了一句给他嗣父追封太后的事,引发讨论。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均表示徐氏以侧妃身份生子,其子应以皇后为尊。其中涉及嫡庶伦理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又不可避免地涉及嗣人。围绕该话题,大家说了很多,内容暂且不提,仅仅那轻佻的语气就让他很不舒服。

    此刻,面对白茸,见其面色红润,双眼朦胧,似有嗔怨,他只想搂过来亲一大口,以示奖励。

    “嗯……”他还在想如何开口安抚群臣,不料白茸先出言道,“陛下……我想回家。”说罢,转身就走,步伐摇晃得厉害。快走到门口时,一回头,嗔道,“陛下不走吗?”刚说完,身子软绵绵倒下去。

    此时,冯喻卿还在门口张望,一见白茸倒下,惊恐万分,立时叫起来。他虽不喜白茸,但若是人在他家府邸出了意外,他这个内宅主人是要被问罪的。因而他几乎是跳进门槛内,第一时间将白茸抱在怀里,又是拍脸蛋儿又是掐人中,呈现出一种滑稽的亲昵。

    随后,瑶帝和方首辅也急走过来。

    瑶帝见白茸呼吸平稳,似是睡过去,稍稍放心,直接将人抱起,吩咐回宫,全程没再搭理任何人。

    瑶帝一走,众人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思,纷纷告辞。偌大个宴会厅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位主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方首辅来回走了几步,沉声道:“以往,白氏虽然张狂不守规矩,却也能维持表面的和气,不似今日这般肆无忌惮,动起手来。他到底怎么了,是搭错了筋还是吃错了药?”

    冯喻卿叹气:“他喝了极乐菩萨,打那之后就不太对劲。”

    方首辅怒气直线上升,指着冯喻卿道:“宫廷明令禁止极乐菩萨,就连皇上也不喝,你却在宴请内宫之人的宴会上准备这个,摆明了是罔顾内宫禁令,藐视君威。”

    冯喻卿拨开面前树枝似的手指,语气轻慢:“正因为有禁令所以才要摆出来。他喝了才是藐视法度,违背《内宫规训》。而且又不是只请他一人,我是为其他人准备的……”

    “你这糊涂蛋,白茸若喝多了倒在地上醉生梦死,你倒是可以让冯漾到太皇太后耳边吹吹风,治他个目无法纪。可现在呢,人跑到外面发疯,然后又晕倒,这事传出去,恐怕人人都得多问一句为什么要给他准备极乐菩萨,到时候你的有理就变无理了!”方首辅说完,大手一挥,扯下挂在胸前的那个软烂的半截鱿鱼,愤愤地走了。

    冯喻卿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扬声道:“你也配指责我,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吧,要不是你把人塞到皇上跟前,白茸能吃醋闯进来?”

    方首辅脚步一顿,回首道:“你懂什么,少掺和。”

    冯喻卿呸了一声,骂道:“你这老匹夫,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骚货从哪来的,把玩剩下的东西献给皇上,还要不要脸!”

    方首辅面皮抽搐了几下,忍了又忍,终是重重叹口气,一言不发地走了。

    ***

    白茸这一觉睡得很熟,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他一睁眼,就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坐在床边小凳上。

    “杨公子?”他撑起身子,向外探去。

    杨逭愁起身在他身后放下几个靠垫,又亲自端来清水给他润嗓子,然后才道:“我这几天正好在桐哥哥家做客,听说您昨晚晕倒,今日特意过来看看,佟嗣君很担忧您的身体。”说着,把手放在白茸肩头,理顺凌乱的发丝,动作轻柔,目光关切。

    白茸注意到他的用词,不禁问道:“现在应该是筹备婚礼最忙碌的时候,你去旼妃家中做什么?”

    杨逭愁答道:“我是五日前到的,替我父亲探望佟嗣君,他上个月风湿病犯了,手指一直疼。”

    白茸想起昨日佟若闲的表现,有说有笑,还喝了不少酒水饮料,不像有病的样子,问道:“现在可好了?”

    “风湿病治不好,只是近几天压制下去,没那么厉害了。”杨逭愁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外袍,搭在他身上,说道:“我知道贵妃对桐哥哥一事有芥蒂,但我既然已和蓟州伯订下婚约,那就是白家人了,以后一切都会以白家为先,这一点请您放心。”说完露出完美的笑容。

    白茸心想,如果按佟若闲的设想,白杨佟周连为一体,那么以谁为先都差不多。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不屑,而是温和道:“你回去替我谢谢佟嗣君,告诉他我没事,让他不必担心。另外,他若想念旼妃了,自可去雀云庵探望,不用再另行请示,相信皇上也是同意的。”

    杨逭愁应下,坐回床边小凳,问道:“您现在感觉如何,很多第一次喝极乐菩萨的人在睡醒后都会感觉头疼。”

    白茸揉了揉太阳穴,答道:“倒没觉得疼,只是还有些发困。”

    “这也正常,过了今晚应该就没事了。”

    “那东西你喝过吗?”

    杨逭愁道:“喝过,只是我喝完后很难受,大口大口地吐。大夫说我体质不好,沾不得那东西。而且,父亲也不提倡我们喝,只有在宴会上实在推脱不掉时才会饮用,平时家里根本不会采买。”

    白茸道:“你到了伯爵府后一定管着白莼,别让他沾上。听说这玩意儿成瘾,不好戒呢。”

    “您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家人沾染这等恶习的。”

    “还有些话我本想找机会说的,今日正好你来了,我便一并讲了吧。”白茸道,“我哥其实是个粗鲁的人,虽说这两年挂了个东宁学馆的闲职,学了些雅气,可骨子里还是个不着调的,生起气来不管不顾,什么下作的事都干得出来。你出身好,有教养,一旦跟他产生矛盾,肯定讨不到好处。所以,你若遇到委屈,不用跟他理论,直接告诉我,我来替你治他。”

    杨逭愁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羞的,低下头去。

    白茸接着道:“另外,我哥先纳的那位侧室已经有孕,算日子三四月份也该生了。这件事到底是让你受了委屈,我代他给你赔不是了。”

    杨逭愁抬起头,显得有些惊讶:“蓟州伯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爱护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委屈。”

    白茸笑而不语。

    他们又说了些闲话,话题自然而然地绕回昨日之事上,杨逭愁神秘兮兮道:“贵妃可知昨晚那差点被进献的少年是谁?”

    白茸道:“我猜……应该是养子之类吧。”

    杨逭愁蔑笑:“若真是养子倒也清白,实际上那不过是方胜春豢养的娈童。从十四岁接进家门,就养在一街之隔的外宅,同吃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恶心!”白茸一脸正义之气,“我骂他还骂轻了。”

    “听闻,那少年一出场,刑部尚书的脸色就难看得很。”

    白茸想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忽然意识到也许昨晚刑部尚书的那张臭脸不仅仅是摆给他看的。

    想到此,他觉得分外有意思。

    杨逭愁又坐了一会儿,赶在关闭宫城门之前告辞。

    白茸这会儿觉得有精神了,对前来服侍的玄青道:“杨公子是怎么进来的,我还睡着呢,你们不拦吗?”

    玄青一边为他梳妆一边答道:“他是和皇上一起来的,奴才哪儿敢拦啊。”

    提起瑶帝,白茸心中一紧:“皇上说什么了?”

    “没说别的,他把杨公子带来就走了,好像去御书房了。”

    这时,阿凌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对白茸道:“这是太医院给您开的提神清脑的药,快趁热喝了吧。”

    白茸接过喝下,问道:“已经惊动太医院了?”

    玄青接口:“您是不知道,昨晚您的脸色一会儿红得发烫,一会儿白得瘆人,看着是昏睡过去,可若凑近了就能听见含含糊糊的呓语。皇上急得不得了,一回来就把刘太医招来了。”

    “他怎么说?”

    “刘太医说您是一次性喝了太多的极乐菩萨,又因个人体质差异,反应比别人大了些。总的来说没有大碍,开了一副方子,让您醒来后服下。”

    白茸在屋里转了几圈,见窗外夕阳西下,不禁叹道:“我竟睡了这么久。”又来到殿外廊下,看着静静的院落,竟觉昨夜之事宛若一场梦。

    “皇上有没有提昨天宴会的事?”他问。

    玄青来到他身边,为他搭上厚实的披风,回答:“没有,不过……听说今日有不少大臣以私人名义给皇上递了折子。”

    “他们想干什么?”白茸问完,自知玄青也回答不出,笑着摇了摇头,将披风拉紧些,靠在廊柱上,“皇上去御书房就是处理这些的吧。”

    玄青和阿凌依旧没有吱声,外宫城的事,他们也不太清楚。半晌,玄青忽道:“虽然不知皇上的态度,但昨夜之事已传遍宫廷。”

    白茸远望红墙之后那些层层叠叠的黄瓦,自言自语道:“他们当然会知道。这天底下最快的既不是闪电也不是眨眼,而是流言。”

    他心里明镜似的,就在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私下里谈论昨日的事,其中大部分人可能都等着瑶帝表态,看看他大闹之后会是什么结局。

    他暗笑,如果瑶帝真的对他有意见,想要处置,那么就不会请刘太医问诊,且亲自带领杨逭愁前来探望。那帮人啊,恐怕要失望了。

    而就在他推演事情走向的时候,宽阔的宫道上,有个衣袂飘飘的玉人正在疾行,前面有人挑灯引路,后面跟随六七个随从。

    宫道上行走的宫人们在见到他后都自觉让出一条路,眼睛不约而同往那灯笼上瞧。

    按说,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本不用点灯,可只要一瞧灯笼的模样,那点儿疑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灯笼做得太精巧了。里外嵌套两层,内层是细绢做的,分为六面,各自绘着山川河流、繁花鸟兽,外一层是极细的薄纱,画着白云。灯下有一机关,只要按动,里层便会旋转。从外面看去,在烛光映照下,里层的山水像是镀上一层金色,衬着外层薄纱上的白云,好似在云雾里飘荡。

    这么好看的灯笼,哪怕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内宫之人也不免驻足欣赏。待回过神来时,又心生感叹,这工艺耗时耗力,价值不菲,也只有冯家人有财力物力去捣鼓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而那灯笼的主人正是冯漾,挑灯的是若缃。

    他们一路招摇,来到庄逸宫。刚一进门,冯漾就接过灯笼,提在手中,对迎上来的紫棠说道:“老祖宗用饭了吗,要是时间不合适,我待会儿再过来。”

    紫棠微微欠身,答道:“您来得正好,老祖宗刚巧用完,还念叨您呢,说烟叶又快用完了。”

    冯漾笑答:“我今日就是来送烟叶的,顺便再献个玩意儿给老祖宗乐呵乐呵。”

    紫棠吩咐其他宫人把随从人员安置到偏房吃茶歇息,然后亲自引路,把冯漾请进大殿中的东暖阁。那里是太皇太后目前起居生活的地方。

    路上,冯漾小声问道:“老祖宗的腿如何了,可有起色?”

    紫棠稍一停歇,回身低声道:“不曾有明显好转。现在,但凡跟腿啊脚啊之类相关的话题都要避免,老祖宗忌讳。前儿个有人问了一句要不要泡泡脚,被掌了嘴。”

    冯漾暗想,应该是再难恢复了,否则不会这么大火气。

    紫棠将他引到房间外,打了个请进的手势,压低声音:“老祖宗这段时间喜欢一个人待着,奴才就不进去了。”

    冯漾微笑颔首,手中灯略微一提,恰似挑着一幅山水画,然后清清嗓子。

    人未进,声先到。

    “老祖宗,羚奴来看您了,带了您最喜欢的迦利灯。”

    片刻后,屋内响起缓慢疲惫的声音:“进来吧,把门带上。”

    冯漾推门进入,反手把门关好,往里走了几步,只见对面矮床上坐着一个佝偻后背、几乎看不到任何呼吸起伏的老人。

    仿若一只蜷缩的灰老鼠。

    太皇太后变化着实太大,吓得他发出一声惊呼,灯笼差点掉了。“您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腿脚不灵,只向前探身,伸出一只手臂,任冯漾拉住,说道:“也无事,就是心烦啊,小畜头已经欺负到家里来,偏生还得受着气,发作不得。”

    冯漾见他嘴唇发干,将灯笼放在桌子上,倒杯茶水端到跟前,服侍喝下,说道:“此事的确让人难堪,也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太皇太后干枯的手指摸着冯漾的手背,尖利的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白痕。“刚刚传出的消息,他已经处置了。”

    “怎么样,什么结果?”

    太皇太后阴森森笑了:“你先猜猜处置了谁。”

    冯漾来时没听说瑶帝对毓臻宫做出任何指示,那么所谓的处置只能指向另一方。他不确定道:“是对某位大人的?”

    “呵呵,不用说得那么委婉,你我都知道,客人出了问题,必定要问责主人。所以……”

    “是方大人?”

    太皇太后道:“并不是他,他可没有经手宴会的事。”

    冯漾恍然大悟:“是冯嗣君?”

    太皇太后点头:“他的诰命身份被撤掉了,理由是为内宫之人提供违禁品。”自从瘫痪之后他就没再染头发,发丝灰灰白白,原先长出的些许黑发渐渐发黄,好像烧焦了。他也没再往脸上涂抹厚重的粉霜,不再掩盖皮肤上的沟沟壑壑。面对衰老,他终于投降了。此时,他说出这句话后,枯树皮一样的面容散发出死人的气息,让人看了害怕。

    冯漾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在意,毕竟裁撤的是他表叔的身份,落下的是冯氏的脸面,与方氏无关。可细想之下便又释然。以方首辅的身份地位,家中嗣君却无诰命,这本身就是对方首辅的变相贬损,比冯家更没脸的是方家。

    “真是废物啊!”太皇太后捶着胸口,痛心道,“冯喻卿怎么能干出这么没脑子的事。以前在冯家,难道没人教过他主持内宅宴会要顾及宾客身份?难道没人教过他不要在自家宴会上无事生非?白茸在宴会上吃醋胡闹是肯定要被追究的,就算皇上不想也得装装样子,至少得禁足数日。可现在呢,梁瑶把一切罪过都安在极乐菩萨上,白茸成了受害者,反让咱们吃了个哑巴亏。”

    听到最后一句,冯漾几乎要笑出来,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哪来的“咱们”。在他眼里,冯喻卿就是个跳梁小丑,不但自己没能耐还净给家族丢脸。在他幼年时,曾听见父亲评价冯喻卿整日招摇游荡、庸碌无为,空有冯氏的名头却不堪大用。当时他还觉得这些话说得太重,伤人自尊。可现在看来,父亲的眼光何其敏锐。他按捺讥诮,把面部表情调成和太皇太后一般的愤然,说道:“这件事的确是表叔没有处理好,给方冯两家都丢了脸。可有一件事也很奇怪,白茸久居深宫,按理说没接触过极乐菩萨。而他又是谨慎的人,在陌生地方绝不会碰陌生东西,那么到底是谁撺掇他喝的?”

    太皇太后斜眼:“你的意思是有人指点,利用他来对付咱们?”

    “不无可能。白茸现在顶了个靖华真君的名号,在民间呼声很高,有不少人参拜。朝中,虽然大多数人都反对他和皇上那滑稽的神婚,可实际上,也有小部分人开始倒向他。”

    “是谁,谁那么不长眼,敢跟方家对着干?”太皇太后干枯的面皮要裂开,从里面长出荆棘。

    冯漾慢悠悠道:“这么问可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诈他们一下。”

    “如何做?”

    冯漾笑盈盈地:“前阵子皇上一直想尊他嗣父为太后,这件事闹了许久一直没定论,不如就拿这件事开刀,看看到底谁支持谁反对。”

    “可万一议题通过了,还真要尊那贱人为太后吗?”

    冯漾将灯笼拿在手中,反复玩弄,眼中充满看破红尘的通透:“一个死人的名号罢了,就是把他捧成玉皇大帝,还能活过来不成?他对您和已故的方皇后没有任何威胁。”

    太皇太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直到此时,目光才盯着那迦利灯端详,奇道:“你哪儿弄来的,我记得这是我们云梦的频莲迦利禅院里才有的东西。”

    冯漾将灯笼举起来,献宝似的捧到太皇太后眼前,说道:“正是频莲迦利禅院里的大师做的。我两个月前就让人去采买,昨儿个才送来。”

    太皇太后目光趋于柔和,紧绷的面容渐渐松下来,喃喃道:“我小的时候在禅院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有位法师,专门制作迦利灯,我跟他学了很久,却一直没制作出一个像样的灯笼。后来他让身边的小徒弟手把手教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做出来个丑丑的东西。那小师傅极好,从不嫌弃我手笨,反而夸我心思奇妙。我离开禅院的那天,他送我到门口,一句话不说,眼睛像水晶似的特别透亮。我承诺会回去看他,却在第二个月离开了云州,再不曾回去过。”

    冯漾静静听着这段只流传于家主们耳语中的秘闻,不觉屏住呼吸,心潮澎湃。

    “如今,那小师傅也该变成老师傅了。”太皇太后忽然笑了,“也许这灯就出自他之手。”

    冯漾笑而不睬,过了片刻才道:“我就知道老祖宗会喜欢。”

    太皇太后问道:“你这是送我的?”

    “是呀,这不马上元宵节了,宫里听说又要派发花灯,到时候您把这灯挂在屋檐下,保准把其他人都比下去。”

    “这么精巧的东西挂外面我可舍不得,还是放我屋里吧,还能想想以前的事儿。”

    冯漾从庄逸宫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若缃走在他身边,早没了来时的拘谨,和他说说笑笑。

    “那灯笼漂亮,我也想要。”走进慈明宫,若缃嘟起嘴。

    冯漾拉着他钻进屋中暗房,坐到炕床上,先是亲吻一口,用舌尖去舔他的鼻尖,把鼻尖弄得湿漉漉的,然后才道:“死人用的东西你也想要?”

    若缃被吻得七荤八素,正欲解衣服时,猛然听到这句话,目瞪口呆:“什么叫死人用的,难道是祭祀用品?”

    冯漾从抽屉里找出一根细鞭,甩了几下,轻笑:“传说中,迦利灯是可以引渡亡魂的冥府之灯。后来因为造型好看,才逐渐被大众用来当装饰品。那玩意儿看着漂亮,实则不吉利。”

    若缃跪在床上,半褪衣衫,细鞭在他颈背上吻下一道霞光,他轻轻叫了一声,回首说道:“那你为什么还送他,不怕他怪罪?”

    冯漾又不轻不重地甩下几鞭,趴在若缃彩霞般的背上,用脸颊去蹭,感受皮肤的微热。“太皇太后一看到灯,就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个跟他有缘无分的小和尚。”

    “你可真坏,勾起人家的伤心事。”若缃一转身,倒在冯漾怀里。

    “这可不算伤心事,太皇太后忆起故人,高兴得很。我敢说,他现在定是望着那灯笼出神呢。不过,若是他知道……”冯漾话说一半,低头吻了下去。吻泽绵软香甜,勾起久违的燥热,他再没心思去想其他事,与怀中的可人儿滚做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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