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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新生命

    正月二十六日,柳选侍的棺椁出殡。

    按照云华宫中惯例,宫妃棺椁一般只停三日,若遇突然死亡的,一时准备不及,最多停七日。如果是皇后及以上尊位薨逝,也只停灵十五日。而柳选侍身份低微却停灵整十日,这在云华历史上几乎没有过。

    出殡那日,随远堂内外站满了人。

    以往虽然有“嫔妃出殡,诸人皆出席”的礼制,可也不是强制要求,若有实在不想去的,编个过得去的理由即可。然而这一次,冒着呼呼的北风,所有后宫有名分的人都到齐了。

    因为,瑶帝来了。

    帝王亲临,这可不多见,上一次有如此哀荣的是晔贵妃。

    不过,瑶帝只看了圣龙观新任道尊全真子做完法事便走了。沉默地来,沉默地去,脸上不见悲喜,沉静得如同一片白雪,没有任何颜色。

    众人只当他哀思过重,无法言喻,唏嘘之际又生出些感动,为瑶帝的重情重义感到欣慰,觉得遇上良人。只有白茸心里清楚,瑶帝是心虚害怕,否则也不会请全真子来做超度大法。

    一阵吹拉弹奏之后,棺椁从房间中抬出,跟随黑色的经幡,在红墙黄瓦间缓慢移动,好像一艘黑色的大船行驶在血海中。那些平日与柳选侍交好的人又红了眼圈,小声啜泣,其中尤以赵选侍哭得最伤心,瘫倒在地上几乎要晕过去。雪贵侍扶了他好几次,他都站不起来。

    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白茸心里更难受了。想起前年中秋节,在毓臻宫宴饮时他对他们说过的那些话,一股内疚感蔓延开来。他说他要保护他们,可到最后,秦贵侍病死,柳选侍枉死,无论哪一个他都没法讨公道。

    他低下头,不敢目送最后一程。

    过了一阵,人们陆续离开,房间安静下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院中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太妃……”他想走出去迎一下,可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动弹,只是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扯出一个微笑。

    夏太妃从远处望着他,定睛看了很多次,才迈开步伐朝屋里走来,说道:“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白茸想了想十方宴之后发生的事,平静道:“不算好也不算坏,总之过得有惊无险。”说完,又觉得这个回答太敷衍,于是迅速加上一句,“您呢,在玉泉行宫住得如何?”

    夏太妃道:“挺好的,这个时间去那里天天泡温泉,真是享受。”静立一阵,又道,“我听说筑华楼的事了,赶回来想送送柳选侍。”

    “柳选侍的在天之灵要是看见皇上和太妃亲临他的葬礼,一定会很欣慰的。”

    “听说皇上追封他为明贵嫔。”

    “追封什么都没用,不过是给活人看的,自以为是的感动罢了。”

    夏太妃听出他话里的幽怨,一改往日的暴脾气,温柔地揽过白茸肩头,把人搂在怀里,悄悄道:“你总说想看看皇上的另一面,现在你看到了。”

    白茸胃里一紧,揪住夏太妃肩上的一串琉璃珠,惊道:“您怎么知道……”

    “我看着皇上长大,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夏太妃眼神暗了暗,“自他被立为太子之日起,除了寻常课业之外,还要学习一门叫做灵犀的课。这门课只有太子才会有,专门教授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玄而又玄?”

    夏太妃双眼迷蒙,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皇上没跟我说过这些,但先帝跟我提起过。他说那是一种可以察觉到危险的感知力。”

    白茸迟疑道:“能预知福祸?”

    “并不是预知未来的能力,而是比其他人更敏锐的洞察力,能对微妙的气氛变化做出快速反应,简单来说就是会对特殊情况有更高的警惕性。”夏太妃道,“我猜,皇上是预感到什么,临时采取行动以防万一,只是没想到这个万一成了真。”

    白茸离开怀抱,大声道:“所以他是故意的!”

    夏太妃移开眼,走到道场附近,仰视一根经幡,扶住杆子,淡淡道:“那你想让他如何做呢?是自己死,还是让赵选侍去死?”接着转过身,死死盯住白茸,好像要把人看透,继续道,“刀已飞出,三人中必定要死一个,你会选择谁死?或者说,如果你处在皇上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白茸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前方:“我没想过这些。”

    夏太妃大声道:“那就现在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白茸被言语中的气势逼迫着,脑子乱成一团,“我……选择自己。”

    “自己死?”夏太妃笑着摇摇头,“你现在只是贵妃,还体会不到其中的利害,大可以有这种无畏的牺牲精神。可等你成为皇后、成为太后时,恐怕你就不会想着自我牺牲了。处在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暴毙往往是动乱的开端,一旦皇统继承出现差错,整个云华都会沦为战场。到时候就不是死一人,而是死千千万万人。你要明白,皇上现在没有子嗣,一旦他出了状况,所有皇室成员都会加入战争,斗个你死我活。”

    白茸沉默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他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同时,他又觉得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柳选侍已经死了,哀荣备至。他不想说什么虽死犹荣的话,可是,似乎也只有这句话还能安慰生者,并且让柳选侍的死亡更具有高尚精神。

    也许,这就是个人的命运吧,一切皆是天意,是定数,强求不来。这是全真子曾对他说的,以前他只做笑谈,可如今看来,也许真的有命数在操控一切。他忍不住想,他的命数如何呢,是否也会像柳选侍那样,在某时某刻戛然而止?

    外面大风席卷,几片枯树枝被吹进来。

    他把其中一根最大的树枝踢了出去,重新振作起来,说道:“您还……”

    “还回去。”夏太妃不等他说下去,来到门口。

    白茸道:“您的玲珑阁已经修整好了,可以……”

    “不了,我会回玉泉行宫。”夏太妃背对着他,说道,“其实你说得对,我并没有身不由己,现在这副局面完全是我当断不断造成的。”

    白茸忽道:“您究竟爱的是谁,先帝还是皇上?”

    夏太妃偏过头,笑了:“我自然是最爱我的梓瑄,就因为太爱了,所以才由着阿瑶胡闹,他们俩有的时候真的很像。”

    白茸体会不到这种扭曲的情感,亦不想试着去理解,步入空旷的院中,默默目送夏太妃离去。

    他回首望着灵堂,其中经幡被吹得来回摇摆,桌上的蜡烛也早被吹灭,只余一缕青烟。一切都显得那么萧条,就像这宫里的所有人,精致却了无生气。

    ***

    玉泽十六年的正月在呼啸如龙的北风中结束了。

    二月初二,是民间所谓的龙抬头。白茸在这一天接到伯爵府的来信,信上说白莼的侧室早产,孩子取名白落苏。

    “落苏……落苏……”白茸歪在椅子里,借着窗外的阳光,一边看信一边念叨,“名字挺好听,真难为我哥的猪脑子了。”

    “落苏不就是茄子嘛,伯爵爱吃茄子?”阿凌正给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上新开的黄梅花,听到新名字下意识说出来。

    闻言,白茸一拍腿:“嘁,我还当他学了些风雅,没想到是投机取巧。不过他倒是真爱吃茄子,一到夏天,什么拌茄泥、炒茄丁、炸茄盒、茄丝凉面之类的都要挨个儿吃上好几遍。”

    阿凌笑出来:“当真是喜欢呢,那您呢,也喜欢吃?”

    白茸道:“我倒没他那么喜欢……”

    “喜欢什么?”门外,响起瑶帝的声音。

    白茸一惊,连忙出去接驾。

    今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天色湛蓝。瑶帝头戴御冕、身穿玄金龙袍站在碧空之下,端的是气宇轩昂,飒爽倜傥。他张开手臂,把白茸拥入怀中,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吻起来。

    吻泽炽热浓烈,白茸感觉要融化掉。他唯恐要在外面做那事,迎合着吻了几下便将人拉进卧房。关上门后,问道:“陛下怎么这会儿来了,现下应该还是议政的时间吧。”

    瑶帝动手解下御冕,随口说道:“先换衣服吧,这衣裳沉得很。”双臂展开,等着宽衣。

    白茸服侍他褪下龙袍,挂到衣架上,又给他找了个袍子披上,说道:“有点小,陛下先将就着穿。”又见瑶帝面色阴郁,忍不住问道,“是朝会上遇到烦心事了吗?”

    瑶帝往床上一坐,仰头倒靠下去,懒懒道:“那帮家伙把什么都想好了,还用朕议什么政,由着他们去摆弄呗。”

    白茸听出话语中的怨恨,并没有接茬,而是坐到床边,给瑶帝揉腿。从小腿揉起,手指一边揉捏一边往大腿根上爬,最后停在腿间,掌心按在那团物件上缓慢打转。他知道,瑶帝在不顺心的时候,最喜欢让人这么疏解。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哼哼,这是瑶帝被伺候舒服了,正眯眼享受呢。他趁机问道:“到底什么事儿啊,让陛下这么苦恼?”

    瑶帝依旧闭着眼,答道:“刑部要求移交嫌犯,联合大理寺和内阁在朝堂上吵闹不休。朕听得头疼。”

    白茸很清楚,就算关在御囿里的人都有罪,也得让刑部去议罪判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处死,因而刑部的提议并无不妥。然而同时他也更清楚一点,不能这么实话实说。无论任何事,他必须无条件地支持瑶帝才行,只有这样,瑶帝才能无条件支持他。

    “陛下应了吗?”他停下手,趴到瑶帝怀里。

    “没有。”瑶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搂住白茸,一条腿搭在白茸身上,继续道,“他们不光要求移送嫌犯,还要关闭御囿。哼,不就是个关人的地方吗,只许他们私设地牢,就不许朕有?一个个气性大得要命,好像他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朕就是个打杂的,他们要怎样朕就得怎样,真是岂有此理!”

    “陛下莫气,当心气坏身子,他们更要把持朝政。”白茸撩起瑶帝的发丝,缠在手指上玩起来,慢条斯理道,“他们这是在报复您呢,您把冯喻卿的诰命身份去了,他们心里窝火没处撒,正好报复在此处。依我说,您就退一步,把他的诰命身份再恢复回来,许他们一些面子。至于关在御囿里的人,您也可以移交出去,正好显示出您的宽宏仁爱。同时,内阁那边也得退一步,不再插手御囿的事。”

    瑶帝睁开眼,直视白茸:“那岂不便宜他们了?”

    白茸道:“现在什么都没有御囿重要。您想想啊,有了御囿就等于是绕过了冯氏党羽,您可以放心大胆地面对任何人,知道想知道的一切,更可以暗中监察百官,看看他们都在想什么做什么。有那不听话的,就请他去御囿做做客,聊一聊。相信会比御书房谈话来得更有效果。”

    瑶帝略一思索,答道:“你能想到的,冯、方两家自然也能想到,恐怕他们不会同意的。”

    “那可不一定。他们这些人最爱面子,您把体面还给他们,他们势必不会把事情闹僵。陛下不妨试一试,反正就算不行,咱们也不会掉块肉。”

    瑶帝哈哈笑道:“好啊,就按你说的做。不过提到肉,朕才想起来,听说你哥有孩子了?”

    白茸把信上内容一说,无不担忧道:“虽然杨公子说没关系,但我总觉得这样挺不好的,有点儿轻贱人家了。”

    瑶帝道:“这你就多虑了,外面多的是正房没过门,孩子就已经满地跑的。放心吧,杨家是高门大户,自视清高,不会把这些世俗的东西太放心上,毕竟按照礼数,这算是杨逭愁的长子呢。等着瞧吧,到时候他的嫁妆里肯定有一份给孩子的礼物。”

    白茸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个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他会抚养那孩子吗?”

    瑶帝道:“这就要看他如何决定了。按理说,他才是拥有合法抚养权的人,不过一般情况下,除非正室有明确要求,否则孩子都会跟着生父。”顿了顿,好奇道,“为什么问这些?”

    白茸扬了扬眉:“说实话,我跟那位侧室的处境差不多吧,都是……”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蒲扇着眼睫,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瑶帝瞳孔微微放大,一本正经道:“那怎么能一样呢,你是要做皇后的,就算是没法孕育,也是朕的皇后!”

    听到前一句时,白茸满心欢喜,不禁笑出来。可听到后一句,笑容忽然定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动嘴角,让他一直保持着难看僵硬的姿势。此时再看瑶帝,眼里已经没了戏谑,只有两个黑洞,要把他吸进去。

    “陛下……已经……知道了?”白茸一句话分三句,心中狂跳,冷汗淋漓。

    瑶帝坐起身子,同时也让他坐正,答道:“刘太医已经告诉朕了,要不是他,朕还不知道你隐瞒了这么久。”

    白茸努力想说点什么,可又张不开嘴,木呆呆地看着前方,觉得此时此刻应该晕过去比较好。然而,现在可没有极乐菩萨帮他了。“我……我不是故意不说的……是夏太妃……”身子在逐渐变冷,冻住后面的话。

    “夏太妃出的主意就是让你吃些乱七八糟的药膳,那东西能治病吗?”瑶帝拉过他的手,嗓音轻缓,“身体不好得让太医看,具体分析病情,怎么能照着书本胡乱吃?照这样下去,就是你的身体可以承孕,朕也不敢让你冒险。”

    白茸愣住,忽然感觉呼吸又顺畅了,身子也暖过来。他大概猜出刘太医如何说的了,那位大人真的是宅心仁厚,心思纯良,没有直接说出他不能承孕的事情,而是以身体不好为由,引出不宜承孕的事。

    不能和不宜,一字之差,却救了他的命。

    瑶帝又道:“还好上次你没承孕,刘太医说了,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若是真的承孕恐怕拖累坏了身子,得不偿失。这些事你本该跟朕说的,怎么还瞒着呢,难道不相信朕吗?”

    此时,白茸完全镇静下来。他反握住瑶帝的手,身子向前探去,轻轻靠在瑶帝怀里,撒娇似地蹭蹭胸膛,说道:“我怕说了您就不要我了。”接着仰起头,痴痴地望着瑶帝,问道,“您会吗?”

    简单的三个字,听在瑶帝耳中却饱含千言万语,他动情道:“永远都不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会离开你,更不会不要你。朕会让刘太医过来给你调理身体,达到最佳状态,然后再……嘿嘿……”在白茸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给朕生一堆孩子,至少要九个……”

    “啊?”白茸听傻了,“这么多……”

    瑶帝道:“当然,龙生九子嘛。”说完,撩开白茸的衣衫,将人压在身下。硕大的龙根已然抵住白茸的腿间,那东西即便隔着衣服裤子也是热热的,显然刚才的悸动根本没有消下去,反而在谈话时越涨越大,俨然有一飞冲天之势。

    白茸伸手拉了床帐,主动褪下裤子支起腿。他熟知瑶帝惯常的做法,无需引导就能默契地配合动作,腰身一挺一压,吸纳进更多雨露,同时吐出更多的花蜜。

    晚些时候,瑶帝吩咐沐浴。白茸头天晚上洗过了,嫌再洗一次头发太麻烦,于是只脱了下半身,站在浴桶里让瑶帝提桶亲自给他冲洗。瑶帝没干过这等粗活,却一口应承下来,一手握住那软塌塌的小肉柱,一手用个小毛刷从上到下来回刷蹭。

    只几下,那小东西便有了反应,颤巍巍地开始变大变硬,最后挺翘起来,释放出滚滚热浪。

    白茸嘤了一声,按住瑶帝的手,急道:“说好只是冲一冲,怎么又弄起来?”

    瑶帝转转小刷子,往那肉柱上倒了些温热的水,笑道:“的确冲了呀,只是仅仅靠冲是冲不干净的,要仔细刷洗才可以。”接着,将刷子一头扎进皮肤褶皱中,慢慢蠕动起来,把每一寸皮肤都照顾到,仿佛真的是个尽职尽责的奴仆。

    “啊……”白茸被搔弄得全身发痒,下意识夹紧腿,却不想下一刻屁股蛋上就被拍了一巴掌。

    “放松些!”瑶帝笑道,“朕给你伺候,你还嫌不舒服?”

    白茸求道:“陛下快停下吧,要忍不住了。”

    瑶帝道:“忍不住也得忍,要是弄到朕手上,就罚你三天不准吃饭。”

    白茸知他在开玩笑,却不戳破,反而顺着话央求下去:“好哥哥,好阿瑶,饶了我吧。”一双眼在水雾的笼罩下显得朦胧水润,当真是水做的。他见瑶帝依旧笑盈盈的,没有松手的意思,于是大着胆子按住瑶帝的肩膀,往怀里一带。

    眨眼之间,两人都跌坐进浴桶里,水花四溢。

    瑶帝抹了把脸,咳了几下,嘴上喊着放肆,手却搂过白茸后脑,直接吻上去。

    于是,两人就在浴桶里又做了一回。

    浴桶虽大,但终究不及床上宽敞,他们双腿交叠,身子缠绕,如两条光溜溜的白蛇在水里翻滚,动静大得让外面随侍的众人觉得脸红。

    当日下午,他们从浴房出来,瑶帝抽空下了旨意,赏赐蓟州伯府金器二十件,算是祝贺白家有嗣,更送给孩子一个小金镯,寓意此生圆圆满满。接着,他兴致勃勃拉着白茸去了一趟织耕苑,看新下的鼍龙蛋。

    白茸指着水池角落中的两枚白花花的大蛋,说道:“上次让冯漾取石头,他不敢下去,何不这次委派他个取蛋的任务,说不定一样有趣儿。”

    瑶帝笑道:“你这主意好,兴许他一听说就得吓尿了。”

    话虽这样说,但他们二人却知晓,上回的事只可有一,不能有二,若冯漾真的死在鼍龙池中,冯家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连带着另外三家也会闹起来。

    吃过晚饭,瑶帝本该回到银汉宫,可他不愿离开白茸,便赖在毓臻宫不走,歇了一晚。

    第二日早晨,白茸迷迷糊糊翻个身,一伸手感觉身边空荡荡,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身拉开帘子就要喊人。

    紧接着,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意瞬间让他想起来,他是在毓臻宫,瑶帝已经去早朝了。刚起的冷汗又落下去,他为自己的紧张感到好笑。曾经有无数次,他从睡梦中醒来,眼前只有灰蒙蒙的墙和破败的被褥。如今,这样的岁月终于熬过去,可那伸手触碰枕边人的习惯却留下来。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玄青听到动静走进来,说道:“今天起得早,奴才还没叫您呢。”片刻,见白茸没说话,走近仔细瞧了瞧,问道:“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白茸摇摇头,答道:“又梦到无常宫了。”

    玄青沉默了。

    这时,几个内殿侍奉的宫人端着洗漱用具走来,为他净面漱口,梳妆打扮。都弄好后,玄青见他还有些愁闷,劝慰道:“常言说,梦都是反的,您做了这梦,便预示着以后离那地方远远的。”

    白茸忧虑道:“世事无常,谁说得准呢。现在我跟尚族之间已是水火不容,但凡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望着玄青,等其他人都走了,压低声音道:“有时候我总想,万一皇上哪天突然没了,就比如上次筑华楼的那件事,刀子真把他扎死了,我该怎么办?”说着,重重叹气,眉宇间铺满阴霾,“我真的好害怕太皇太后会在皇上死后把我也杀了,到那个时候,谁也救不了我。”

    玄青没想到白茸思绪如此之重,又见那白净的脸上一点儿神采都没有,于是坐到他身旁,说道:“您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皇上正值盛年,又有祖宗庇佑,怎么会无缘无故暴毙。再者说,就算皇上驾崩,您也不是无依无靠。您身后有蓟州伯,还有甘州杨氏以及无数支持靖华真君的信众和百姓们。您不是以前那个一见到别人给您请安就会身子打晃的昼选侍,而是昼贵妃,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无须担心任何事。”

    白茸听到这么说,脸庞逐渐开朗,想想自己的处境,似乎确实离悬崖还远些,还不至于坐立不安。

    待到有人进来说早饭已摆好时,他已从郁闷中走出来,兴冲冲坐到桌边准备好好填补一下肚子里的空缺。

    “对了,前儿个皇贵妃说要从二月开始恢复晨安会,我从初一就没去过,你打听一下,这几天都说什么了?”他恰好吃完一小张肉饼,薄薄的,又酥又软,鲜香可口。

    玄青为他盛了一碗薏仁燕窝羹,端到面前,说道:“奴才这几日没出去走动,还真不知道碧泉宫都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来也说不出什么东西,皇贵妃现在就是纸糊的老虎,大家肯去那走一趟无非是给他个面子罢了。”

    白茸笑了,手中瓷勺慢慢搅着燕窝羹,闻着香气,说道:“他是纸糊的老虎,那我呢?”

    玄青笑道:“自然是真老虎,跺一跺脚,宫城就要抖一抖。”

    白茸低头尝了一口燕窝羹,感觉味道与往日不同,问道:“这还是太妃给的药膳方子吗?”

    玄青回道:“不是了,就是普通的燕窝羹,药膳被皇上停了,说是下午让刘太医给您重新开方子调理。”

    白茸哦了一声,又喝了几口,总觉得味道古怪,不禁笑道:“吃多了放药的,乍一吃放糖的,还不习惯了。”

    就在他们说笑的时候,阿凌从外面进来,急匆匆来到白茸跟前,说道:“尘微宫向碧泉宫告假,原因是……”缓了一口气,神色极为凝重,慢慢道,“暚妃结孕珠了。”

    一字一句,吐字非常清楚。

    白茸能感觉到那些字在耳道里弹跳,进而跃进脑子,只觉嗡的一声,眼前一片黑。过了很久,听到有人呼喊,他才恢复视线,这才发现自己倒在玄青怀里,羹汤洒了一桌子。

    他指着阿凌:“你再说一遍。”

    然而,阿凌却没有动嘴,因为他知道,白茸已经听到了,并且听得很清楚,再重复下去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反而会激起白茸更大的反应。

    “谁说的?”白茸又问,“你听谁说的?”

    阿凌答道:“现在宫里全传遍了,皇贵妃和其他人都赶过去了。”

    “赶过去干嘛?”白茸依旧靠在玄青身上,双眼茫然。

    阿凌用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口吻说道:“道喜。”

    白茸笑了,站起来就往外走,玄青拉住他,问道:“主子干嘛去?”

    “我也去道喜啊。”说得咬牙切齿。

    玄青觉得白茸更像是要去杀人,怕出事,急道:“那么多人都去了,也不差您一个,您先把饭吃完吧。”

    白茸盯着他:“你觉得我还能吃下去?”

    他连步辇都不坐,脚下生风来到尘微宫。一路上,见到他的宫人们都躲着他,生怕被那脸上的怒火波及。

    然而,等真到了尘微宫时,那股怒火又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他从人群中穿过,那些美丽的面庞上露出或真或假的笑容,嘴里说的都是吉祥话,好像承孕的是他们自己。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真是滑稽啊,似乎在这一刻,所有人宁静祥和,无欲无求。

    真是虚伪得连禽兽都不如,至少那些畜生们在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嘶吼。

    而人呢,只会笑。

    随即,他路过一面穿衣镜,镜中人也在笑,甚至笑容看起来比其他人还要真诚。

    房间尽头,昀皇贵妃正坐在床边,拉着暚妃的手,小声说着什么,看起来极为亲近,仿佛是暚妃的亲爹。他禁不住想,昀皇贵妃真的该去当戏子,之前是眼泪是说来就来,如今是笑容说到就到,所有情绪不需要酝酿,几乎水到渠成。反观自己,虽然也是笑着,可那些腻味人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耳畔,有人在低语。

    “听说昨晚上叫的太医,太医一看就确定了。”

    “暚妃也是能人,竟能说服皇上赐下嗣药,这回有孕,怕是能直接封后。”

    “据说皇上这几日经常宿在他这里呢。”

    “……”

    白茸暗自冷笑,这个墨修齐可真会钻空子,他也就是前几天心里不痛快,婉拒了瑶帝几次,这厢居然就怀上龙种了。

    他朝前走去。

    许是他表情太变幻,人们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议论声渐渐变小,待他站到暚妃面前时,屋内已是鸦雀无声。

    就在这一片静谧中,暚妃望着他,露出一抹微笑。

    在此之前,白茸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皇后的模样。而现在,对面的暚妃端坐着,全身上下散发圣洁慈爱的光辉,这让他意识到,云华帝国的皇后就该是这般模样。

    在那一瞬间,脑中积攒起的所有咒骂和赞颂都已决堤溃败,词不成句。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如此梦幻,如此荒诞。

    “给贵妃请安了。”暚妃依旧坐着,雍容华贵。

    “贵妃金安。”昱贵嫔也说了一句,弯了弯膝头,动人的脸庞始终挂着笑。

    白茸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人,忽然明白过来,昨晚的梦并不是反梦,那恰恰是一种征兆,一种败局已定的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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