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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珍珠和黄水晶

    白茸在毓臻宫待了一阵,始终坐不住,又赶往银汉宫,迫切地想知道瑶帝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过,却扑了空。

    “皇上去哪儿了?”他在小厅坐下,问木槿。

    木槿回话:“贵妃恕罪,奴才不知道,奴才从庄逸宫出来后就被打发回来了。”

    白茸好奇:“你也跟着去了庄逸宫?”在他印象中,木槿一般只留守银汉宫,不轻易外出行走。

    木槿嗯了一下,说道:“这回也不知怎的,师父叫上奴才一起去。”

    白茸思忖,这一定是瑶帝授意的。木槿是银朱一手带大的徒弟,情同父子,虽是个二等宫人,却俨然是银汉宫的小管家,备受瑶帝信任。这回一并前往,定是去殿外做个接应,好让瑶帝在庄逸宫吵架吵得更安心。思及此,他心念一转:“皇上和太皇太后说什么了?”

    木槿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主子们在殿内谈话,奴才没跟着进去,所以不知道都说了什么。”

    白茸一伸手将人拉到身边,按坐下来,摆出一副温柔亲切的模样,软声软语:“他们固然在里面谈话,可你在外面守着,也能听到些片段吧,把你听到的告诉我呗。”

    木槿只坐了个椅子边,听到此话,诚惶诚恐站起来,刚要开口就觉得手里塞了个东西,低头一瞧,是一支点翠钗子,钗头做成蜻蜓的样子,眼睛的位置镶嵌两粒红豆大小的石榴石,造型精致可爱。

    白茸道:“这东西小巧得很,跟你特别搭,送你了。”

    “这……”木槿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首饰,攥紧钗子,犹豫道,“议论皇上是要被乱棍打死的,奴才不敢啊……”

    白茸显得有些失望,泄了气,向后靠在椅背,看了看木槿,说道:“要是如此那便罢了,我也不能把你往绝路上逼。你把东西还给我吧。”见对方面露诧异,微微一笑,补充道,“你别见怪,虽说送出手的东西断无要回的道理,但这钗子的确值些小钱,是早些年外邦进献的礼物,据说其中的点翠部分要用到翠鸟颈部的几根蓝羽的羽尖,仅一副钗子就要耗费十多只珍稀鸟儿。所以……”

    木槿听说价值不菲,忙把东西还回去,然而手刚一伸出就僵住,目光直直定在两枚惹眼的红宝石眼睛上,手指摩挲着,冰凉润滑的质感让他舍不得离手。

    他听到对面咳嗽一声,双眼上移,只见白茸伸出手来。不过,他并没有把钗子放在那掌心,而是又缩回手臂,把钗子捂在胸口,压低声音道:“倒也不是都没听见,就是断断续续。您要真想知道,奴才也能学上几句,只是您千万别找皇上对质。”

    白茸笑了:“我就说嘛,你肤色白,这钗子配你最合适。我库里还有配套的两支簪子,一并送你,搭配着戴,更漂亮。”

    木槿起身谢过,把白茸带到二层小阁楼,站在窗户边扫了一眼,见外面风平浪静,估计瑶帝暂时回不来,转过身对白茸道:“其实皇上待的时间并不长,前后不过一刻钟。当时他一进去就问太皇太后为什么要给暚妃嗣药,语气很强硬。太皇太后说,这是以防万一。”

    “防什么?”白茸问,“防皇上突然驾崩,后继无人?”

    木槿点头,继续道:“皇上一听这话就急了,说太皇太后这是在诅咒他,还说太皇太后实际上是想废掉他,然后立个儿皇帝,让方家彻底把持朝政。”

    白茸一开始只想听个乐呵当消遣,未料对话内容如此劲爆,不由得打起精神,自言自语:“没想到仅仅是一枚孕珠,竟牵扯到如此严重的后果……”

    木槿一直跟随银朱做事,银朱又是瑶帝心腹,因而他也把自己看作是瑶帝阵营的一分子,此时回想起听到的那些对话,心思不免更加沉重,说道:“太皇太后说皇上是胡思乱想,可实际上这样的事例也并不是没有过。”

    “那皇上对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木槿叹气:“当时他们声音时大时小,中间应是还说了什么,但奴才听不清,只知道他们后来似乎达成协议,孩子还是要留的,因为强行剥离孕珠对身体不好。”

    白茸沉声问:“这是谁的意思?”

    “这就是皇上的意思,奴才觉得……”木槿停住,咬了咬嘴唇,犹犹豫豫很久才下定决心说道,“皇上生气的并不是暚妃有孕,而只是太皇太后没有事先通知他就给了嗣药。”

    听到最后一句话,白茸身上冷下来,呼吸凝滞,神思恍惚:“是呀,他应该高兴才是,都快四十了才有个孩子,怎么可能不要。”他觉得头疼,不想再听下去,直接下楼离开银汉宫,临走时声称东西晚些时候就会送来。

    木槿见他心情忧郁,倒不好腆着脸再收,摆摆手:“一根钗子已然十分贵重,再多奴才就消受不起了。”

    白茸强行笑了一下:“不妨事,不过是皇上赏下来的玩意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戴着玩玩吧,若别人要问,就说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白茸在御花园闲逛了一会儿,因嫌花园人多吵闹,又去了咏梅园。刚一进园子,就听见许太嫔和王太嫔两人在聊天,嗓门之大,如若锣鼓。他顿时没了兴致,暗道一声晦气,匆匆扫了几眼门口的几株梅花便走了。

    当他回到毓臻宫时,已是晌午。阿凌一见他回来就张罗着摆饭,可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挥挥手,把饭菜直接赏下去,谁爱吃谁吃。

    下午,他得知庄逸宫发给碧泉宫懿旨的事,又听闻昀皇贵妃对此事十分上心,已经委派人手驻扎在尘微宫十二个时辰待命守护,更觉郁闷,一肚子火气没处撒,索性蒙头昏睡,直到傍晚才醒来。

    晚上他依旧没食欲,看着菜肴直皱眉头。玄青怕他饿着,好说歹说哄了半天,才劝他吃了几口蟹黄小馄饨。剩下的鸡鸭鱼肉照例赏给其他人。

    天完全黑下来后,他让阿凌打听瑶帝的去向。听到回禀称瑶帝现下正在尘微宫,脑仁立刻疼起来,心里难受,一方面怨恨昀皇贵妃搞坏他的身体,一方面又骂瑶帝无情无义,有了孩子就把他忘了,和人家过日子去。现在,他终于理解白莼的那个侧室为何那么着急承孕,因为孩子是维系两人情感的纽带,就算再不对付的两人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会把关系闹僵,反而有可能慢慢和谐起来。

    他坐在床上无所事事,过了一阵忽然想起玄青早上说过的话,问道:“不是让刘太医过来给我再调理一下身体吗,怎么到现在都没来?”

    此时,房间只有个值守的二等宫人在换香蜡,他不像玄青那般心思活,亦不似阿凌那样会以己度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实心眼儿,听到问话,并不过脑子,脱口答道:“尘微宫有孕,太医都过去伺候他了,刘太医医术最好,早就过去给暚妃诊脉调理,现下应该不会来了。”

    听罢,白茸直接向后一躺,瘫在床上。那宫人见他如此,忙上前去,只见他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床帐,眼中喷出的火焰要把那菱花纱帐烧焦。

    “你现在就去尘微宫请皇上,就说我快死了,要刘太医给我看诊来!”

    那宫人此时也转过弯来,劝道:“您这是何苦呢,把皇上请来一看您没事,这不就是欺君吗?”

    白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突然直直坐起身,解开床帐上的绑带递过去,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把它拴房梁上,他们不来我就吊死!”

    此话一出,那宫人吓得直接跌坐到地上,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敢接。

    恰好这时玄青从外面进来。他在走廊时隐约听到些话,已然知道事情原委,进屋后一个眼神扫过去,把宫人打发走,然后来到床边,把白茸手里的带子抽出来,又重新绑到床帐上。

    “主子何必置气,越是这种时候越得装得大度。您看皇贵妃,暗地里气得要死,可明面上做得那是滴水不漏,什么好东西都往尘微宫里送,还专门拨出人去,在那看护着,所有入口的食物都有专人试毒品尝,并且已经开始罗列皇嗣出生后所需要的东西,准备采买。”

    白茸说过气话,逐渐冷静下来,心中想了无数法子,要把那该死的小崽子弄掉,可想来想去,都绕不开昀皇贵妃,现在有他监管,要想做点什么必定得通过他才行。

    他看了眼窗外,掐算着还未到就寝的时间,随意穿了外套,去往碧泉宫。

    彼时昀皇贵妃刚刚沐浴完,正给脸颊上的青痕上药,一听见通报,立即变了脸色,对传话宫人怒道:“你没脑子吗,还不把他赶出去!”

    话音未落,白茸已经闯进来,走进西暖阁,发出一声讥诮:“火气这么大,小心便秘拉不出屎。”

    西暖阁是昀皇贵妃的寝室,一向是非请勿入的所在,白茸就这么推门而入,多少显得有些不礼貌,再加上说的话糙得不行,让昀皇贵妃一时错愕,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来,伸手一指:“给我滚出去!”面部表情扭曲狰狞,长发披散蓬松,活像一头青面獠牙的狮子,要吃人。

    然而白茸却不管这些,自然而然地坐到软榻上,满不在乎道:“不会还记恨上了吧,你也忒小气了,不过两三拳而已,都没见半点儿血星,真不至于。想当初我差点被你打死,也没见到你就让你滚蛋啊。”

    昀皇贵妃自知理亏,恶狠狠剜了白茸一眼,并不做声,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

    白茸见他已咽下苦果,心情好了几分,语气更明快了:“我来就是想问问尘微宫的事。”

    昀皇贵妃眼角一跳,冲章丹一努嘴,后者马上把屋中随侍的宫人驱走,站到门外把守。

    房间只余他们二人。

    白茸道:“看你对尘微宫如此关怀,莫非真想让那兔崽子生下来?”

    昀皇贵妃眼睛一斜,冷冷道:“别把你那套污言秽语用到宫里,暚妃怀的是正儿八经的皇长子,可不是什么野种。那孩子若算兔崽子,那皇上算什么?”

    白茸轻笑两声,不急不缓道:“自然是老兔子,到处发情。”

    昀皇贵妃语塞,随即想起筑华楼中的几声媚叫,忽然觉得这比喻甚是恰当,说道:“妙哉妙哉,这话也只有你敢说出口。”

    随后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终于缓和。

    笑过后,昀皇贵妃脸色又阴下来,眉峰拧出一江春水,说道:“此事不好办。皇上的态度很明确,孩子是要留的,咱们若做手脚,一旦被发现,恐怕不好收场。想当初,颜氏中毒未遂,皇上就异常愤怒,来到碧泉宫把我臭骂了一顿,险些给我禁足。那颜蛮子只是个外人,他尚且如此回护,如今他儿子要是被谋害,他不定怎么发疯。若再查到咱们头上,你我都得被夷三族。”

    白茸也清楚其中利害,愁道:“就没有办法让他自然而然地落胎吗?我以前在家时,总能听到有人小产。人们都说,形成肉胎之前,孕珠是很容易剥落的。”

    昀皇贵妃道:“那是在民间,吃得不好,又要劳作,有时一个闪腰就能把孕珠弄掉。可在宫里,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现在暚妃是四面八方有人伺候,就连如厕都恨不得有两个人扶着胳膊,你觉得能出什么意外?”

    “那就任由那孩子生下来吗?”

    “当然,现在我全权负责此事,暚妃出任何问题都要唯我是问。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得保着他。你要想做什么,就等孩子生下来吧。将来孩子学走学跑的时候,难免磕着碰着,再不济也有花生呢。”

    白茸却想,真到生下来,莫说是他看到活生生的孩童还有没有决心下手,就算是能狠下心来,怕是也为时已晚,墨修齐早成皇后了。

    他细细端详昀皇贵妃,见对方面容安详平静,风轻云淡,猛然意识到,昀皇贵妃也不是非要兑现当时的承诺才能达到其目的。只要皇后无子,而昀皇贵妃的孩子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就可以了。至于皇后的人选,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被自己脑中的闪念惊到,再无待下去的兴致,说了几句闲话,匆匆离开。

    其后几日,瑶帝虽然也来到毓臻宫与他温存,却不再提尘微宫的事,这让白茸更加不安,总觉得瑶帝变心了,不再爱他,而是更爱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人们疼爱呵护自己的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可他就是不喜欢瑶帝这种态度,好像暚妃承孕与他没关系似的——当然按理说,也确实没关系。

    一日,他说起刘太医一直不曾来看诊,瑶帝一拍脑门才想起此事,说忘记了,马上要把人招来。他赌气拒绝,并且宣称要把刘太医留给需要的人。瑶帝那日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装傻充愣,竟没有察觉到委屈的语气,反而称赞他体贴懂事,之后只顾搂着人一边吮吸一边播种,再不提此事,这让白茸格外愤怒,忍到极致才没有把瑶帝踢下床。

    在那天之后,他越发讨厌瑶帝,觉得瑶帝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他自知这是一种危险的情绪,急需找人说说话,开解一下,可放眼望去,除了玄青和阿凌能做听众之外,竟无一人可供他放心交流。他想找昕嫔聊聊,但一想到那位也是瑶帝席上常客,如若当面诉苦,未免授人以柄,也就作罢了。

    他也曾让阿凌以出宫办事的借口去圣龙观传话,问问全真子的意思,再弄几张诅咒的符。几日后,阿凌带回一封密信。信中,全真子洋洋洒洒一千多字,反复说到巫蛊之术不可信也不能用,又安慰他有紫气环绕,神君保佑,不必忧虑,暂且安心,云云。他看完后,把信揉成一团,用火烧成灰,对玄青抱怨:“什么紫气环绕,我看是晦气还差不多。”

    玄青道:“奴才觉得全真子道长说得没错,害人子孙,是要受天谴的。”

    白茸冷冷瞥过一眼,没说话,暗想要是那刺客没有死就好了,这样就能问一问灵海洲的巫术。

    整整二月份,他都陷在这种无处诉说的情绪中,每每听到尘微宫的动向,这种抑郁就多一分,只靠处理六局事务来分散注意力,稍稍宣泄一下压抑的心情。

    三月,天气回暖,铺天盖地的绿色将宫城淹没。

    一日清晨,白茸顺小路上到望宸山顶,活动筋骨,欣赏宸宇宫内的桃花。那桃花开得正盛,从浅粉到深红,染遍整座宫殿。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些繁茂的桃花枝就在手边,可真要伸手去抓才发觉离得很远,远到乱花迷了眼却不自知。

    他悻悻而走。

    下山后,他临时起意去尚宫局抽查一下办事效率。不想刚走到尚宫局院外,就听见院内有训斥声。他停在墙根处听了一阵,原来是章尚宫在处置逃跑未遂的宫人,似乎是要绑到慎刑司杖责,然后发放到郊外一处名叫康家湾的草场养马。

    尚京附近有三处草场,康家湾草场是条件最不好的一个,吃穿都很差,更没有休假和月俸,一般只有犯了错的宫人才会发配到那里,俨然就是另一处浣衣局。只是有一点比浣衣局好些,到了一定年龄可以外放出去,说它是个劳动监狱倒更合适一些。

    白茸走到门口张望,发现跪在地上的宫人听到判决后安安静静,并不争辩,从侧颜看甚至还有一抹喜色,遂起了好奇心,走进院中。

    院内除了章尚宫外还有其他围观的宫人,看到白茸后全部齐刷刷跪下,嘴里喊着“贵妃金安”,声音洪亮整齐,十分有气势。

    他叫人们起身,询问章尚宫具体事由,听完后诧异道:“你的意思是他之所以逃跑是因为把狗弄丢了,不敢回去复命?”

    章尚宫颔首:“正是如此。”

    白茸问道:“你刚才说他领的是绣坊杂役的差事,这差事具体干什么的?”

    “负责绣坊后院的洒扫清洁,物资搬运整理之类。”

    “那就奇了,遛狗既然不是他分内之事,为何因此畏罪潜逃?”白茸垂眸望着地上的宫人,说道,“你老实告诉我,帮谁遛狗,是主子的还是上峰的?”

    宫人答道:“是绣坊李管事养的狗。奴才昨儿个带它到西角门转了一圈,期间肚子疼,就把它拴在宫匽外面,等出来时就发现不见了。奴才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怕是它从哪个洞里钻出去跑了。奴才害怕被李管事打,所以就想着混出宫去,不曾料到被守门的拦住查腰牌,没走成……”说着,身子又缩了缩,哀求道,“奴才知错了,认打认罚。”

    章尚宫心知白茸这些天过得不顺,憋着火气没处撒,害怕借此事重罚杖毙,赶紧赔笑脸道:“这东西长了个猪脑,不知轻重,不把宫训当回事儿,奴才已罚他二十板子,然后去草场做工赎罪,好好给个教训,相信他以后再遇到事,势必会想清楚后果……”

    白茸打断道:“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此事你可问过李管事?”

    章尚宫答道:“问过了,他说狗确实找不到了,还说从昨天早上就没看到过三钱儿。”

    白茸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所谓的“三钱儿”就是那个逃跑未遂的宫人。他让那人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愧疚和甘愿受罚的顺从。

    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是李管事让你做的?”他问。

    三钱儿缩着脖子点头。

    “按照规定,宫人是不能养这些阿猫阿狗的,不过近些年规矩松了,若养了也就养了,无人纠察。只是这东西自己养也就罢了,怎么还指使别人伺候上?李管事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他对章尚宫道:“把李管事叫来,我有话问。”

    章尚宫还未说话,那三钱儿忽然磕头,急道:“奴才认罪,就不劳烦李管事过来了,若来了必定要生吃了奴才呢。”

    白茸道:“你怕什么,有我在,他还敢造次?”

    不多时,李管事到了,一进院还来不及行礼,就抓住三钱儿的衣领子骂道:“你这遭瘟的猪头,把我家巧儿弄哪儿去了,没了巧了,让我怎么活啊!烂屁眼儿的臭东西,早该打死!”一边骂一边打,最后呜呜哭上。

    章尚宫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拽到一旁,劝了几句,他这才止住眼泪对白茸下拜行礼,好似才看见似的。

    白茸笑呵呵道:“李管事对自家狗子真是情真意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丢了儿子。”

    李管事抹把眼泪,声音哽咽:“奴才家里都死光了,没个亲人,就只有巧儿作伴,虽说是个畜生,可也能听奴才叨叨几句,不至于太孤单。在奴才眼中,那就是亲儿子呀。”

    白茸道:“既然是儿子,怎么不亲自养还让别人去遛?”

    “本来就是奴才亲自教养的,只有昨天是三钱儿去遛的。”李管事一指地上,恨道,“昨天早上事情多,奴才忙得顾不过来,这蠢货就毛遂自荐,说要把巧儿带出去玩玩。一开始奴才不同意,可后来巧儿总叫唤,吵得很,奴才就同意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不曾见过,连三钱儿也不见了。昨天晚些时候奴才报了失踪,结果今早上来了消息,说三钱儿擅自出宫城,还说是得了奴才的令,要出宫采买。”

    白茸听后,扭脸对三钱儿道:“你刚才自述是李管事让你去遛狗,可如今李管事却说是你主动要求,你们到底谁在说谎?”

    三钱儿斗胆抬眼,正瞧上一对儿精明的黑眸,马上移开视线,答道:“是李管事让奴才去遛的,还威胁说若不听他话就要打……”

    李管事听后几乎要跳起来,对他道:“你放屁,整个绣坊谁不知道,那巧儿跟了我四五年,一直是我自己养着,何曾让别人照顾过。昨天就是你不过来,我也会等忙完手头的事儿亲自去。是你一个劲儿央求我,我才把这活儿让你去做。”

    章尚宫听糊涂了,对白茸道:“他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都改变不了他因丢狗而畏罪潜逃的事实,所以此细节似乎没那么重要吧。”

    白茸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对李管事道:“你现在回去赶紧查查绣坊内的财物,看看丢没丢东西。”

    李管事看了看三钱儿,似乎明白了什么,马上回到绣坊清点。

    这厢等候的时候,章尚宫把白茸请进屋内奉茶服侍,问道:“您是怀疑那三钱儿盗窃? ”

    白茸喝口热茶,缓了缓情绪,淡淡开口:“别人被定罪判罚,无论是否认罪,哪个不是痛哭流涕,喊冤求饶,鲜有人这么平静。何况他眼中还藏有喜色,这很不寻常。况且,当我提出让李管事过来时,他第一时间劝阻,理由牵强,更令人生疑。我猜,他一定还干了其他事,这件事比擅自出宫更严重。现在虽还不能确定是什么,但偷盗是宫中顽疾,因而我先从此查起。”

    他们随意聊了几句,章尚宫汇报了最近六局的整体情况,拿出一摞册子请白茸过目。白茸大致翻了翻,没发现异常,遂说了些表扬鼓励的话。章尚宫暗自得意,点头哈腰表忠心,接着话锋一转,小心翼翼道:“有件事还得提前让您知晓,毓臻宫每月用的香蜡怕是要减少些……”

    白茸疑道:“香蜡一向是够用的,为何要裁减?”

    章尚宫面皮抽了抽,有些尴尬:“那个……若只有银汉宫和毓臻宫在用,那的确是够的,可现在还加了尘微……”

    “凭什么给暚妃?!”白茸粗暴打断,“皇上当时说好的,香蜡只给我用,怎么现在又加上墨修齐?”旋即,又想过味儿来,呵呵冷笑,“我倒忘了,人家现在怀了龙种,是最金贵的人,寻常蜡烛怎么配得上他。”

    章尚宫期期艾艾:“其实这也是为他身体着想,寻常蜡烛燃烧久了烟味浓重,吸多了对孩子不好……”

    “狗屁!”白茸一拍桌子,叫道,“这种鬼话是谁说的,你信吗?外面千千万万个嗣人在怀胎之后不都是用蜡烛点灯照亮,你见过有人因为蜡烛小产的?”

    章尚宫大窘,惨白着脸,小声道:“这是皇上说的……”

    白茸更觉荒谬,叫道:“那就是他放的狗屁!”

    一看牵扯到瑶帝,章尚宫越发不敢吱声,良久之后才唯唯诺诺问道:“那香蜡……”

    “给他呀,你把毓臻宫的香蜡全搬给尘微宫去,不过就是些破蜡烛,我不稀罕用。”白茸说完扭过头,独自生闷气。

    章尚宫不知这话是不是当真,不敢作答,杵在一旁暗戳戳祈祷李管事能快些回来。就在他腹诽之际,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出门一瞧,正是李管事,身后还跟着两个神色慌张的宫人。

    这一次,李管事一见白茸就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道:“确实少了东西。奴才刚去清点过,少了十颗珍珠和十二粒黄水晶石。”

    白茸让章尚宫把三钱儿叫到屋内跪下,说道:“你这两害相较取其轻的法子倒是运用得当啊,差点儿就让你溜了。”

    此时,章尚宫也明白过来,说道:“你偷了东西害怕被抓,所以用这种法子出宫躲避,真是……唉,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亏我还当你不熟悉宫规,原来是太熟悉了,钻空子。”

    三钱儿挨个扫视,目光最后落到白茸身上,一张口就是一声哀嚎:“贵妃明鉴啊,奴才可没偷东西,也不知道什么珍珠水晶,奴才一直在后院待着,根本接触不到主子们做衣服用的材料。”

    白茸道:“既然接触不到,如何知道那些东西是做衣服用的?”

    三钱儿语塞,原本晃动的身体突然定住,额上隐约有了汗珠。

    李管事道:“那些的确是做衣裳用的,是暄妃几天前送来,准备镶缝在新做的礼服领子上。”说着,转身一拳捶三钱儿身上,“你这狗东西,定是人家送来时被你听到,起了贼心,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仔细你这身皮!”

    三钱儿虽挨了一拳,却面无惧色,扬声道:“奴才真是冤枉,的确不曾拿那些东西,奴才手脚一直干净得很。不信,贵妃可以去搜,若能搜出赃物,奴才愿以死谢罪。”

    章尚宫立即带人去搜查,两刻钟后回来了,表示绣坊全搜遍了,没找到任何东西。

    李管事一听就急了,唯恐被治罪,当下也不管自己那狗儿子如何,拉着三钱儿的胳膊晃来晃去,句句只问珍珠宝石。“你把东西还回来,算你个盗窃未遂,否则别想着能痛快死。”

    三钱儿此时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乜了一眼,说道:“奴才早说过了,不是奴才拿的,你们找不到东西,没有证据,凭什么治罪?奴才只认逃跑未遂的罪,其余不认。再说了,东西是在绣坊丢的,绣坊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就认定是奴才干的呢?”

    李管事傻眼,无话可说,转向白茸。

    白茸平静道:“说得有道理,绣坊丢了东西,人人有嫌疑,人人都要查,就从你开始。”接着,对章尚宫道,“你有清畅散吗?”

    章尚宫说有,心里却纳闷。清畅散是泻药,药效强劲,除非严重便秘,否则不会轻易去吃。

    白茸道:“冲一副,给他喝了。”

    三钱儿望着他,说道:“贵妃这是何意,要搜身便搜身,何必这样侮辱人。”

    白茸浅笑:“并非侮辱,是给你洗清嫌疑呢。”

    章尚宫让人拿了药来,亲自给三钱儿灌下去。不多时,药效起作用,三钱儿捂住肚子,疼得直叫。白茸让人把他带到里间,对李管事道:“你们见过那些珍珠水晶,现在去查查吧。”

    李管事掏出帕子捂住口鼻,进屋去了。

    片刻之后,从里屋传来惊叫:“果真是你,你竟把东西吃下去了!”

    章尚宫在外面听着直跺脚,气道:“那么硬邦邦的东西吞下去,他也不怕坠破了肠子。”又见白茸笑呵呵看着他,忙补了一句,“还是贵妃英明,看出破绽,没让他溜了,否则一旦东窗事发,绣坊上下都要担责。”

    这时,李管事也出来了,对白茸千恩万谢。接着,眉头一皱,说道,“东西虽然找到,只是……只是……”

    白茸笑了:“只是不能再用了,这空缺要么让暄妃补上,要么你们自己补。”

    李管事跪下,双手不断捶打地面,无奈又懊恼:“可绣坊里真没有多余的东西呀,各位主子送来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送来几个,做好衣服后检验,也要数出几个,若有遗漏必须在裁剪制作时说出,过后查出来一律按偷减物料论处。奴才是真拿不出这些珍珠宝石,求贵妃再帮一把,奴才此生此世都感念您的恩情。”

    白茸手搭在桌面,轻轻抚摸光环的木纹,似是在考虑。

    李管事又道:“从前是奴才有眼无珠,对您太苛刻,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白茸扑哧笑出声,挥挥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道:“你要不说这些,我还真忘了咱们之前的渊源。当时你让人教我绣花,我绣不好,你就不给我饭吃。是不是有这回事儿?”

    李管事大气不敢喘一下,既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这个那个说了半天最后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唯唯诺诺望着白茸,乞求上位者能把此事揭过。

    白茸看他这副耗子见猫的模样着实可笑,不禁叹道:“当时你肯定没想过有朝一日也有仰仗我的时候。”

    李管事抽了自个儿一巴掌,求道:“这宫里就数贵妃您最体恤下人,您发慈悲救救奴才吧。那暄妃是出了名的矫情,要是让他知道此事,非得把绣坊闹翻不可,到时候就算奴才侥幸脱罪,也没脸在人前行走了。”

    章尚宫与李管事认识多年,不忍他如此,出言道:“求贵妃帮一帮吧,李管事在绣坊多年,一直未出差错,还曾绣过皇上用的手帕呢。”

    提到手帕,白茸脑海中闪过久违的画面,面容趋于平和,问道:“你这儿管着所有进贡的料子吗?”

    李管事道:“若无特殊吩咐,贡缎最后是要汇总到绣坊,统一入库收藏。”

    白茸抬抬手指,让李管事起身,嘴角含笑:“以前的事咱们不提了,毕竟你当时虽那样说,但到底也没让我饿着。至于珍珠和黄水晶,我库里倒是有些,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去,你安心吧,不会让你担责受委屈。”

    听到此,李管事感动得要哭。

    白茸又道:“不过,我也有件事要你去办。”接着,把瑶帝曾送给他的那条手帕的样子描述出来,问道,“这样的帕子还有吗?”

    李管事生怕白茸答应的事反悔,忙不迭应下:“有有,什么样的都有,要是没有,奴才给您依样绣出来,保准跟以前一模一样。”

    白茸想着很快又会有一条绣着瑶帝名字的手帕,不觉露出笑容。可旋即又想到瑶帝对待尘微宫的态度,那笑容立刻隐下去,表情阴晴不定。李管事唯恐事情有变,脱口唤了一句:“贵妃……”

    白茸定下心神,对他道:“你带人先回去,我说好的事不会更改。”

    李管事带人走后,章尚宫走到里屋看了一眼,见三钱儿跪在地上死气沉沉,说道:“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三钱儿爬到屋外,对白茸道:“昼主子开恩,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鬼迷了窍,求主子再给一次机会。”身子哆哆嗦嗦,再不复之前的淡定。

    “刚才不是说找到东西就以死谢罪吗,怎么现在反悔了?”白茸哼道,“你把那狗儿弄哪儿去了?”

    三钱儿带着哭腔道:“绑石头扔湖里了。求贵妃开恩,奴才做牛做马报答您。”

    白茸啧啧两声,说道:“我不需要你这样的牛马,若用了你,指不定哪天就把我的毓臻宫掏空了。你求我也没用,你不是毓臻宫的,我不会给你定罚。去了慎刑司自有人给你研判。”话虽如此,但他心里清楚,三钱儿死定了,因为陆言之最恨的就是偷鸡摸狗之辈,抓到了全部从重处罚。况且珍珠和黄水晶俱是贵重之物,其总价至少在五百两银子之上,足够判十次死罪。

    三钱儿显然也知道难逃一死,身子一软,脑袋垂下去,抽抽搭搭地被人左右架着拖走了。

    此时,日头渐渐高起,白茸起身准备离开,对章尚宫道:“那狗儿的事就别跟李管事说了,只当它跑出去,被其他人捡走继续养着,给他个念想吧。”

    章尚宫为那无辜横死的小东西说了些惋惜的话,送白茸出去时,忍不住问道:“奴才一直想问您,您是怎么知道他把东西吞进肚子的呢?”

    白茸道:“章尚宫是体面人,自然不知道不体面的办法。我就不一样了,司舆司是六局中最不受待见的地方,我在那待久了,不体面的事见多了,自然比你更知道些旁门左道。”

    这番自嘲的话让章尚宫听得冷汗淋漓,赔笑道:“奴才也是猪脑,勾起您的伤心事。该打呢。”

    白茸哼道:“也不算伤心事,司舆司是我的宝地,要不是在那当差,被呼来喝去,我能偶遇皇上?”说完施施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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