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2】6 君权神授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就在昱贵嫔坐在碧泉宫中跟昀皇贵妃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时候,于宫城西北处的毓臻宫内,白茸正热情接待佟嗣君的到来。
佟若闲一见到白茸就先跪地行了个叩首大礼,感谢他开恩允许其到雀云庵探望旼妃。
白茸一开始还觉得这礼数太大受不得,可转念一想,他对待旼妃也算是恩怨分明,如今又恩准其家人去探望,在别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以德报怨的大善人,有何受不得?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跪拜,面上笑盈盈的。
他请佟若闲在毓臻宫里转了一圈,后者毫不掩饰对其富丽堂皇和豪奢程度的赞美和欣赏,宣称就连宸宇宫也不过如此。
“你去过宸宇宫?”白茸好奇,上次他跟随夏太妃偷溜进去时做贼心虚,不敢随意走动,眼睛也只往地上瞧,至今都想不起来里面到底长啥样。每每想起此事,后悔白白浪费好机会。
佟若闲身穿浅灰色素袍,头发用玉簪挽起,妆容浅淡,先是莞尔,后支颐回想起来,嗓音轻柔:“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方皇后为了庆祝长子诞生,在内廷举办玲珑宴,邀请宗室王妃和有诰命在身的各位嗣君前往,还特别恩准十二岁以下的孩童跟随。我嗣父也在邀请之列,而我那时恰巧未满十二周岁,于是蹭了机会也跟去了。”
他如此说着,微微一笑,接着又摇摇头,略显懊恼道:“可惜我那会儿只顾吃好吃的,没仔细看别的。只隐约记得那殿里的柱子是包金的,上面雕着许多条龙。还有那到处垂下的珠帘,很像是水晶石穿成的。我那会儿好奇,还用手摸呢。”说到此处,忽一停顿,目光落到不远处的金刚石帘子上。他起身走到跟前,稍稍一拨,金刚石相互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他叹道,“这道帘子我见过,就挂在宸宇宫的一间内室。当时我嫌宴会沉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便想偷溜到别处玩,只是还没走远就被逮住。而吸引我离开的就是它。我记得很清楚,它在阳光下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亮晶晶的。”
白茸没想到这帘子是宸宇宫拆下来的二手货,心下一阵失神,难道他只配用别人用过的旧东西?瞬间,心头火起。然而转瞬又想到,宫廷虽然豪阔,却也有节约之道,把不用的旧东西拆改翻新加工成别的物件是常有的事。很有可能这帘子挂在宸宇宫之前已翻新过无数回,赏给了一代又一代的皇后或宠妃,目睹了最不为人知的隐秘和每一位主人起伏的命运。
而今,这道帘子挂在他这里,又会见证怎样的成败?
思及此,那帘子的由来显得微不足道。
他再没心思兜圈子,朗声道:“这次请你进宫是想……”话未说完,只见佟若闲一侧身,稍稍回头接口道:“想知道朝堂的事?”
白茸一直担心对方不肯透露,可听其语气轻快随意,不像是谈论某些机密该有的样子,遂轻松很多,不禁笑道:“佟嗣君真是善解人意,我还没说完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你们官宦之家是不是都这么心思剔透?”
“是不是剔透我不知道,不过就在昨天我已经给三个人讲故事了。其实您就算不请我来,我也会入宫,跟您讲一下外面的情况。”佟若闲走回来,重新坐下,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道,“您具体想知道什么?”
白茸此前构思过无数问题,想知道朝臣们的想法和做法,想知道最坏的情况是怎样,然而真面对佟若闲时,满脑子想的却只有瑶帝,想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真像木槿所说日日郁结于心,不得安宁。他知道这很荒谬,但就是控制不住。
他试着开口,犹犹豫豫:“皇上他……现在怎么样?”
佟若闲笑道:“贵妃是想问皇上这些日子如何应对的吧?”
白茸豁然开朗,含笑点头。
佟若闲道:“其实皇上对于弹劾这件事并没有置之不理,我们也在帮皇上想法子。”
时间回到四月二十五日。
方首辅写了奏疏后,并不等瑶帝回应,而是直接在朝堂上说起此事,引发众人激烈声讨。其中议题最多的并不是贵妃干政,而是瑶帝在毓臻宫对太皇太后的做法是否涉嫌弑祖。这几乎是一条能逼死人的议题,涉及人伦宗法,若有触及,天理不容,这也是历代皇帝不会轻易和太后乃至太皇太后撕破脸的重要原因。为了帝位,大家都忍让着,唯恐担上不孝的罪名,授人以柄。
正在经受丧子之痛的方首辅显示出过人的魄力,当着瑶帝的面直截了当地指出,瑶帝给太皇太后灌药导致其死亡这种行为本身就是罔顾人伦的禽兽行径,会受到天谴,云华若有这样的皇帝,会遭到神明的诅咒和抛弃。他措辞严厉,咄咄逼人,并且大部分人都附议。
在最初的两三天里,瑶帝确实焦头烂额,根本给不出任何解释。直到四月二十八日,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御史大夫周燕霖写了一封奏疏,详细概述了发生在先帝时期的一则刑事案件——
某年九月,村民朱某打猎归家,目睹其父奸淫其嗣人贾氏,朱某上前拉扯,反被其父打倒,眼见贾氏被侵害,愤怒的朱某拿起手中的猎刀再次上前制止,争执推搡中,猎刀割破朱某父亲的喉咙,致其当场死亡。这个案子一开始是按照子杀父判处极刑的,刑部也是这样复核的,但贾氏一直为其郎君朱某奔走喊冤,使得这件事尽人皆知,传到宫廷,就连先帝也有所耳闻。先帝在最后勾决时,刻意漏过朱某,饶其一命,并且让刑部会同当地衙署再议刑名处罚。于是,惯会揣测上意的刑部官吏们又给出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论调——在为避免更严重的伤害时,当事人有权对正在实施的暴行进行制止和反击。放到此案中,朱某就从杀人变成了救人。最后朱某被判杖二十徒六年。这个判决,在当地人眼中相当公正,就连朱某父亲的其他亲族也无异议。
瑶帝看完,当即明白用意。
按照这套理论,当时在毓臻宫中,他是在制止和反击太皇太后的暴行,不能按毒杀嗣祖论处。
然而当他第二日抛出这个解释时,内阁的人却一致认为,当时太皇太后并未施行侵害,或者说已经完成侵害,瑶帝此举无异于寻仇报复。此说法得到了刑部的鼎力支持,引经据典阐述了身为子嗣却要报复尊长视为大逆不道的言论。
瑶帝再一次哑口无言,而且在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在报复、在复仇。就在这个时候,太常司卿佟飔廷突然提出一个观点。他在朝堂上表示,对于云华来说,皇帝就是最大的尊长,至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等人,让其获得尊崇的地位只是皇帝个人出于情感的需要,而不是源于地位本身的差别。换句话说,在瑶帝面前,就算是太皇太后也是要低一等,因此根本不涉及长幼尊卑的问题,所谓的违逆天伦等罪名根本就不成立。
这套话术让方、冯等人措手不及。因为按照法理,瑶帝的确是全天下人的家长,谁也没有他的地位高,因此他不需要尊崇任何人。同时,这番言论的高明之处也在于,自诩才思敏捷的方首辅根本不敢去发声反驳,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太皇太后的地位比皇帝还要崇高——虽然事实就是如此——因为那样一来,就等于颠覆了云华乃至整个世界千百年来的运转法则:在同一阶层之中,嗣人永远位于从属地位。
然而,方首辅虽然辩不过佟飔廷,却仍有大批追随者,于是便上演了御书房群臣围堵皇帝的荒唐一幕。
其时,瑶帝已然有了些底气,听到方首辅喊出那句“为帝荒淫无道者,天之可弃”的话之后,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摆出一副无赖样,笑嘻嘻地声称要是方首辅气不过,也可以用药灌他,或者干脆也打他一顿,打死了正好立新帝。
瑶帝是笑着说的,气定神闲,可群臣听得是冷汗淋漓,谁敢真动手去碰龙须呢,就连方首辅也被唬住。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方首辅会认输。他回去之后和他的岳父刑部尚书仔细研究大半天,终是在浩瀚的律例中找到一条,并且在第二天朝会上公然宣读:
常人殴伤疾者,加一等。毙者,加二等。
意思是说,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故意伤害患有疾病的人,是要罪加一等的。要是把人伤害致死,罪加二等。
太皇太后瘫痪在轮椅中,无法抵抗,属于疾者范畴,而瑶帝欺负一个瘫子的做法就显得很不厚道。
这一次,又轮到瑶帝无话可说。就在他想再次耍无赖时,仪鸾佥事单思德突然跳出来上奏,抛出一个在刑律上从未有过的新词——无限防卫。
单思德在东宁县当过数年的知县,断过不少案子,大体上都能断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比刑部的大老爷们在实际运用上有着更丰富老到的经验,也更善于玩弄律例中的文字游戏。
他抛出的这个词脱胎于周燕霖给出的案件。
当时判决之后,云华律例中便出现了一条不成文的判例,一个普通人在危急关头出于自救或阻止凶手侵害他人的目的而发起的攻击和反抗行为是可以被接受的,若发生过分反制的情况,也会被酌情减刑处理。民间称其为“防卫律”。而单思德的言论则在其上更进一步阐述,认为一个普通人尚且拥有防卫权,那么作为云华的最高统治者,自然也拥有这项权利,并且应该享受更高一层的特权——无限防卫权。即当皇帝认为自己或身边的人的安全受到威胁或有潜在危险时,无论对方是谁,都可以采取一切极端手段来制止或防止,其意志凌驾于一切之上。在这种无限权利之下,连神佛都要低头。
这套理论初听时并不稀奇,实际上历代皇帝都是这么做的,谁有谋反的嫌疑,谁就会被抓起来审问并除掉。然而仔细一琢磨,又透着惊悚。这相当于给了皇帝一个可以滥杀无辜的借口,看谁不顺眼都能用“无限防卫”来做解释,将其就地斩杀,甚至能夷三族或是诛九族,根本不用经过任何司法程序。
这比御囿还要严酷。
毕竟,人们在被关进御囿后还能被审讯并作出解释,如果足够配合还能侥幸偷生。可假如这条律例被通过,那就意味着人们连御囿都不需要进,直接就处死在乾坤门外,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
瑶帝在听完单思德的话后十分兴奋,因为套用下来,他对太皇太后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用无限防卫权来做出合理解释。这条律例赋予了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合法性,简直如天条一般神圣。
对于这样损人不利己的律例,方首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刑部尚书更是直接斥责单思德是奸佞小人,当诛之。
然而单思德却表示这条律例是不需要内阁通过的,因为防卫权人人都有。这在新修订过的《云华律》序章中有清楚地体现,甚至引用的就是先帝曾说过的话——天命止杀以极。意思是,在面对犯罪时,任何人均可以使用任何可用的手段来制止凶犯,这是上天赋予所有人的权利,无须在律例中另写。既然防卫权人皆有之,那么比防卫权更进一步的无限防卫权也应是天命赋予皇帝的天然权利,根本不需要通过,就已经自然而然地生效。
对此,当时朝堂上的所有刑部官员集体失语。他们很清楚单思德钻了一个律例的空子——如果他们强调必须内阁表决才能通过这条律例,那就是在否认瑶帝君权神授的性质,毕竟先帝已经明确提出了“天命”,他们无可辩驳。而要是提不出反对意见,那就是默认,这让大家更觉得恐怖,生怕一出声就被瑶帝实践“无限防卫权”而拖出去斩了。
事实上,所有官员都不敢说话了。
佟若闲说到此处,无不感慨道:“说起来还是单大人厉害,我听老周说,当他把《云华律》第一页打开念给众人听时,冯大人的脸都绿了,差点没晕过去。”
白茸听了许久感觉像做梦,消化了很久才开口:“那皇上以后就有无限防卫权了,想杀谁就能杀谁?”
佟若闲笑道:“当然不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要把此条写进律例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单大人提出来也并非真的想赋予皇帝这项恐怖的权利,只是把它当作利剑拴在众人头上,好让大家在与皇上作对时有个约束。不过,贵妃可不要以为方氏一党会被一个小小的仪鸾佥事拿捏住,事实上他们很快便找到新对策。”
鉴于单思德提出的那套理论太吓人,朝堂上只有少部分人支持,绝大部分人持反对意见,即便是那些没来上朝的人,也觉得这条律例匪夷所思,后患无穷。其中有位常大人,是翰林院的编修,在乾坤门廷杖事件中被打伤了屁股,趴在家中休养。在听说单思德的馊主意之后,他气得连屁股都不觉得疼了,挣扎起身翻了半天典籍,最后口述一封信,由家人写好送到方宅。
方首辅拿到信后通读一遍,立即如获至宝,再一看其作者正是方子帧的同僚,更是百感交集,老泪纵横。他急忙赶到常大人家中密谈许久,之后又连夜召集诸位死党开了紧急会议,最后写了奏疏直接递到御书房。
本来以为胜利在望的瑶帝在看完奏疏后,开朗的心情又郁闷了。
奏疏内容很简单,他们承认瑶帝拥有无限防卫的权利,但同时也提出瑶帝没有行使这个权利的权力。
瑶帝把佟飔廷召来,给他看了奏疏,问他什么想法。佟飔廷熟知各种宗庙礼仪祭祀,只一眼便明白了对方的路数。单思德只顾强调“君权神授”却忘记一点,云华的神不仅仅来源自然,还有许多皇帝的灵魂也被赋予神性,成为神的一部分,因此“君权神授”中的神也有瑶帝的先祖。简言之,瑶帝之所以能统治云华,那是祖宗给的权力,瑶帝的所有行为都是经过祖宗同意的。而今若要增加权利,内阁纵使承认了,但祖宗们的章法中没有写这一条,那么瑶帝就没有行使权。所谓的无限防卫权就只是个空中楼阁,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瑶帝要是执意通过此项律例,就是置祖宗规矩而不顾。于是这个问题又被成功拉回到祖制的范畴。
“那要怎么办?”白茸一听到祖制两字就觉得喘不过气,它们就像座大山压在身上,时刻要碾碎他。
佟若闲道:“别担心,就在昨日方首辅率先撤了弹劾,还说什么此事不再提起。”
白茸心知这是冯漾那封信起了作用,精神放松下来,出言附和:“还好他撤销了,否则皇上……”
“就算不撤销皇上也不会有事的。”佟若闲向后靠了靠,姿势更闲散慵懒,保养得当的细腻手指在案沿滑动,漫不经心道,“这等文字游戏并没有多大意义,充其量就是给方氏拖延时间罢了。就在前天,我父亲已经和燕霖讨论过,商量好对策。方首辅既然要谈祖制,那就正好掰扯一下关于弹劾的祖制。要知道,这等事在云华开国时可从来没有过,直到珑帝时才有的。当时皇帝式微,尚族的力量空前强盛,为了让逼宫显得具合法性,他们连夜搞出弹劾的说法。说到底,这项制度根本就没有经过皇帝的批准,从头到尾只是内阁的自编自演。可惜的是,珑帝之子珅帝在位时间短且性格懦弱,不敢对此事作出评论,后来的环帝上位时又依靠冯氏势力,不好对当时的冯首辅提出要求,于是这件事便成了定论。所以要按祖制,弹劾制度根本就是非法的。其实这件事方首辅也知道,他根本占不到理,现在提出无非是苟延残喘。因而失败是必然的。”
白茸追问:“他没说因为什么?”
“理由很可笑。”佟若闲说着也笑出来,“尚京附近的农田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起了火,烧毁很大一片,他说这是上天对他弹劾君主的警告。当然,这个理由并没有在朝堂上说,只是私下里的表示,被人偷听到流传出来。”说完喝了口茶水,继续道,“所以贵妃无须担心,这场拉锯战皇上赢了。”
佟若闲讲完事情始末,心情很好,不由得起身在屋里转悠,站在白茸的画像前端详,赞叹画师技艺高超,又说白茸气质高雅,龙章凤姿。
白茸听了腹诽,想当初他扫地的时候也是长得这般模样,怎么不见别人说他是龙凤,一朝得道,就连放屁也有人恭维是香的。不过,他没心思纠结这些,也没有对瑶帝所谓的胜利怀有喜悦,反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既然方首辅已经预料到弹劾会以失败告终,那么精明如冯漾也一定会预料到,因此那封信写不写其实都无所谓。昨天晚上,在报复的快感逐渐消失之后,他想了很多。以冯漾的性格,若能真把瑶帝拉下水,就是死也值了,因此他不可能只为活命而妥协。所以那封信不过是就坡下驴罢了,又或是另一场阴谋的开局。
傍晚时分,当从太医院传出在太皇太后穿过的寝衣里查出微量的砒霜之后,白茸更加确定这一点。
只是,尚且不知这次入局的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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