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2】13 我即谕旨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微光晨曦,毓臻宫与泛着白雾的天空融为一体,在上下一片的素色中,唯有那棵槐树上仍垂着红绸。风一吹,飘扬翻飞如焰火。
那是白茸执意留下来的,代替夏太妃对这荒唐人世做最后的嘲讽。
夏太妃没有任何葬礼,就那样简单粗暴地裹进草席中拉出帝宫,埋在了乱坟岗。
白茸知道后派人去找,想把尸身偷偷运回来重新入棺收埋,等待机会葬入先帝妃陵。可派去的人回来复命,声称夏太妃的尸骨根本没有埋,就那么丢在荒林中,已经被啃食得面目全非,散了架。
他听了难受,心上被剜了窟窿,深知这准是方家人做下的,连最后的尊严都要剥夺,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原打算把这令人发指的恶行禀报瑶帝,可又觉得说了也只是徒增瑶帝的悲愤,那个人现在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哀痛了,于是便打消念头。
其实,就这样消散于自然天地间未必不是件好事,夏太妃到死都是真性情,定不会在乎身后虚荣。
他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同样,他也没有把行香子写的东西呈给瑶帝看。事已至此,瑶帝若是知道夏太妃死得冤,怕是非得哭晕过去,愤怒之下不知会怎么发疯。
如今夏太妃已经没了,瑶帝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命就真到头了。不过,他是不会姑息这件事的,势必弄个水落石出才行。无论是对夏太妃还是对自己,又或是对小柳儿或柳絮,都必须有个交代!
几日后,他把行香子写的供词最后看一遍,然后放在锦盒中收好,来到毓臻宫后的排屋,看望玄青。
自从夏太妃死后,他就不敢面对他,只让阿凌转达噩耗。那天夜里,呜呜的哭声时隐时现,飘荡在毓臻宫上空,如酸楚的雨浸透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直到天明方才止歇。
上至排屋二楼,已听不见外面的杂音。
他刻意放轻脚步,站到门前踌躇不决,不知见面后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是问伤好没好,还是一起缅怀夏太妃?
他犹豫很久,才鼓足勇气推开门。
屋里很静,也不知点了何种香料,气味芬芳扑鼻,他皱了皱鼻子。
房间的主人似乎还在睡着,宁静的气息让乱糟糟的心安定下来。
他往后退了两步,正欲离开却瞥见里屋地上扔着四五件衣服,显然不是一个人的。
他向里面探头,赫然见那床上躺着两人,均没有盖被子,只在赤裸的腰腹上搭一条豆绿色的薄单子。
其中一人无疑是玄青。
而另一人,柳枝似的细身条,头发乱糟糟铺在身下,从薄单子下伸出的双腿以古怪的姿势扭着,正犹自酣睡。
他眯眼细瞧一阵,认出是雪青。
这一幕着实让他震惊,几乎要叫出来。
他忽而想起以前拜访永宁宫时,偶尔瞥见两人无声的手势,他和夏太妃皆说不清那是手指游戏还是手语,而今却猛然清晰起来,那就是一种手语,用手势传达爱意。
接着,又忆起玄青和雪青在他面前为数不多的交流,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公事公办的姿态和语调,任谁也不会觉得他们之间有暧昧。
隐藏得可真够深啊,竟骗过了所有人,连夏太妃都瞒过了。然而瞬息之后,他联想到夏太妃死前要求把雪青调往毓臻宫的举动,忽而意识到也许夏太妃也察觉到什么,愿意成全他们。
他静立片刻,转身离开,不想手臂碰到身边的珠帘。
一阵阵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吵得他心焦,慌忙抓住晃动的珠帘,好容易稳住,再一看床上吓了一跳。
玄青那双眼瞪得贼大,眼珠子仿佛要掉出来。
边上的雪青则咕哝一声,也慢慢睁眼。
惺忪迷离的双眸在看到他后,瞬时放大数倍,雪青叫了一声,一下子坐了起来,由于动作过大,身上的薄单子从腰上滑落,堆在臀周。
很明显,那条单子之下,再没什么织物覆身。
就在白茸和雪青大眼瞪小眼之时,玄青撑着床慢慢坐起来,说道:“这几日心情不好,雪青陪奴才喝了几杯,昨夜喝多了,就直接睡了……”
白茸看了看他们,差点笑出来。
他倒是相信“直接睡了”这句话,毕竟玄青腰伤未愈,应该还做不得什么大动作。但若说他们之间关系清清白白,那是说什么也不信的。就算两人都喝醉,挤在一张床上凑合一晚,也不至于都脱光了。
雪青见他一直不说话,有些慌神,说道:“贵妃恕罪,我们……”
“有什么罪呢?”白茸忽而笑了笑,笑容中透着些许忧伤和寂寥,“两情相悦的罪吗?”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放到床上,转过身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枝,说道,“在这座帝宫,有情人成眷属比登天还难。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该成为罪过,更不该为此而处罚。”
身后传来穿衣服的声音。
他又道:“雪青的籍册已经落在毓臻宫了,以后也是毓臻宫的一等宫人了,和玄青一起管着毓臻宫吧。”说完转过身,见两人穿戴好,微微一笑,又对雪青道,“本来还想给你安排个房间,现在看来倒省了,加床被子就行。”
雪青这些天心一直悬着,害怕白茸给他安排到别处,又担心他和玄青的关系被发现,落个双双赴死的下场。而今白茸一番话,彻底让他放心下来,连忙跪下叩谢,发誓一辈子效忠。
玄青也是异常高兴,让雪青搀扶着下地就要跪下磕头。
白茸抢先一步将他扶住,说道:“别叩谢,我当不起这一拜。夏太妃视你如子,我和皇上却没能……”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这件事终究是他怠慢了,存了龌龊的心思,误了生机。至于瑶帝,他还能说什么呢,不在其位,无法真正想象那种困境,只知道天仪殿上四目相对的刹那,那双眼里饱含千言万语。
这厢,他陷入昨日重现般的幻境中,无可自拔,而对面的玄青也沉默着,脑海里满是那熟悉张扬的笑容,心中如波起起伏伏。
雪青忍不住红了眼圈,轻轻碰了玄青的手,说道:“太妃大仇得报,也算是了却心愿,可以瞑目了。”
玄青点头,仍旧静默,只是重重喘气。
白茸拂袖坐于藤椅上,望着二人说道:“太妃夙愿已了,于他而言虽死无憾。可是于生者来说,事情远没有结束。我现在要说的事很重要,你们仔细听好,但千万不要张扬。”
对面二人郑重点头。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缓缓吐出之际,说道:“杀太皇太后的另有其人,夏太妃在无形中给别人顶了罪。”
那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无法言语。其中又以雪青尤为震惊,作为那场阴谋的见证者,几乎窒息。他忍着头晕,惊道:“可是……柳絮他……”
“他说了谎,他根本没下毒!”白茸出离愤怒,手指紧抓住藤椅扶手,全身僵硬如石,“他用自己做饵去给襄太妃报仇。只是我尚且不知他是顺势嫁祸还是从一开始就参与到幕后之人的计划之中。不得不承认,这排布堪称天衣无缝,就连夏太妃自己也认为是他杀了太皇太后,甘愿赴死。”
玄青双眼迷茫地望着前方,似乎没有理解那些话代表的意思,如神游太虚,彷徨无措。雪青看了他一眼,毫不避讳地将人拉到怀里抱住,想安慰几句,心中却仿佛压着石头,呼吸越加艰难,连说话都勉强。抱了许久,才对白茸道:“您是怎么知道柳絮没下毒的?”
“是行香子说的。这件事只有他知道。最近几年,宫中下毒案频发,太皇太后害怕被毒死,因此衣食皆要验毒。他的衣服在穿之前都要裹在一面银箔之上,三日后若银箔无异样才会取用。所以,如果柳絮真的在绣线上浸毒,那么银箔必定会有所变化。”白茸对他们的搂抱视而不见,满脑子都在想一件事。
既然瑶帝和柳絮都不是造成太皇太后死亡的原因,那么谁才是?
他不相信太皇太后是因为年事已高,衰老而死,也不相信在和消渴症对抗了几十年之后,突然就被打败。
他很清楚,太医院所谓的寝衣有毒那是无中生有,但是这不意味着太皇太后就没有中毒。他有理由相信,毒素肯定存在,只是更隐秘罢了。
所以,谁才是那排布的人?
又是怎么做到的?
行香子说过,所有食物连同吸食的烟叶皆有银针和试毒宫人两道关卡查验,若有半点异常,那是绝对不会享用。何况庄逸宫有小厨房,食物都是自备,混不进其他东西。
而那些贴身衣服显然也是没有问题的,由此可以推断在衣食上下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除了这两样,在其他物品上沾染毒物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没有哪样东西是太皇太后亲自携带且日日贴身用到。
白茸思来想去,也就觉得在蜡烛上涂抹毒药的办法可行。毕竟冯漾已经干过一次这样的事。可是这样一来,又出现新问题,能毒死人的药可不分老少,若真的是呼吸中毒,为何在内殿侍奉的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异样?
他思考时间久了,一直没有说话,耳畔响起雪青的声音。
“柳絮顺利转到绣坊之后,夏太妃曾嫌他一直没有动作,让皇贵妃旁敲侧击问过,那边只说已经安排上,让他不要着急。现在想来,他那根本就是拖延时间,一心只想保下小柳儿……”
提到那孩子,雪青又是一顿,想起从阿凌那里听来的事,偷偷看了眼白茸。他既同情小柳儿,也恨小柳儿冥顽不灵,不愿妥协。而今面对新主,他把那份同情放在肚子里,只恨得咬牙切齿。
白茸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应该是一个很长的计划,从襄太妃死亡那日开始,凶手便开始布局,不动声色,我们所有人都是棋子。”
雪青感叹:“襄太妃曾经想把太皇太后和夏太妃一起除掉,未料失手被识破,如今这般局面,他在地下只怕要笑出来。”
“这件事只有咱们几人知道,你们千万不要声张出去,免得打草惊蛇。”
玄青此前没有言语,一脸木然地听着他们对话,此时才道:“那蛇是谁?”声音有些黏,好像张不开嘴。
白茸反道:“你为人聪明,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还察觉不到吗?说句实在话,太皇太后虽然对我百般刁难,甚至屡次设计杀我,可他的确是唯一能镇住内廷的人,在统观全局时尚存一丝理智。有他在,宫里虽有波澜却掀不起大浪。可现在他死了,再也没有人能镇住那牛鬼蛇神。说到底,他的死对谁最有好处呢?我固然是得利者,但有一人比我更能从中得到实惠。”
听罢,玄青吐出两字:“冯漾?”
白茸道:“除他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有心计完成这环环相扣铺天盖地的死局。”
玄青恍惚道:“可太皇太后是他的靠山,他没理由这么做呀。”
白茸把近些天发生的所有事串联起来,慢慢道:“在他眼中,太皇太后根本不是靠山,只是棋子,和我们一样罢了。长久以来,他一直躲在庄逸宫身后,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觉,认为他是被保护的那个。可实际上,他才是藏在猎物背后的猎手。”
而现在,猎手设下陷阱,一举猎杀了两个。
不,应该是四个。
白茸想,他与瑶帝也是掉落陷阱中的猎物,只不过侥幸逃脱了。
这个冯漾,果真如夏太妃所说,异常凶悍。
他怕玄青久站腰疼,让其躺下,玄青却抬了抬眼皮,说道:“奴才已经好了,不用休息了,从今儿开始,就当值了。”
雪青担心道:“你不再歇一歇了?太医说你这腰不能太劳累,久坐久行都不好,你还是再……”
“不用。”玄青表情激动,大声道,“我不要再歇着了。在我躺着的时候,夏太妃被他们逼死了!你觉得我还能躺下去吗?”接着,踉踉跄跄走到白茸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求道:“主子会给太妃报仇的,对吗?”
白茸握着他的手,目光异常坚毅:“会的,我会让那个把我们所有人耍于股掌之上的人碎尸万段!我发誓,冯漾会不得好死!”
***
悠然殿内,冯漾坐于软榻之上,手拿一卷书册,垂眸却不看,只盯着跪于地上的拂春,冷冷道:“东西为何才呈上来,之前干什么来着?”
拂春在那毒蛇般的视线之下无所遁形,撑在地上的双臂直打弯,肩膀因为恐惧而剧烈抖动。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啊啊了半天也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哀鸣。
若缃在一旁冷眼看着,实在受不了他这副衰样,不轻不重地在那翘起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双手抱胸:“回话呀,你不是自诩出身良好吗,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那一脚正中尾椎之下,拂春疼得龇牙咧嘴。可他不敢喊出来,亦不敢喊冤,膝行几步抱住冯漾的腿,用脸颊去蹭裤脚,语气哀求又充满撒娇意味:“好哥哥,饶了我这次吧,我实在是不知这件事有这么严重,要是知道……一准儿第一时间告诉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冯漾动了一下腿,将拂春踹开。
若缃上前又是一记窝心脚,踹得拂春后仰,双手撑住地面,面露惊恐。
“什么叫不是故意的?跟主子有关的事都是重要的,你搁这儿分什么轻重缓急,我看分明是你故意怠惰,做事不上心,忘记了。”若缃说着挥手还要再打,冯漾淡淡说了句住手,让其退下,看着缩着脖子的拂春说道:“若是别的也就罢了,但那东西至关重要,若不在遣策里,必须找到才行。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得给我找到它。你说你不知道它多重要,现在我就告诉你,它要么陪着太皇太后一起长埋地下,要么我拿到后毁掉,否则一旦落入别人手中,你我都活不成。”拍了拍拂春的脸蛋,伸手抓住衣领把人拉近,目光怨毒,“明白了吗?想活命就赶紧找到它。滚!”说罢,手一松,拂春摔回地上,如蒙大赦般夺门而出。
若缃扒着窗框去看,正欲嘲笑几句,却见一架步辇稳稳停在不远处,待看清来人,忽地关上窗子,说道:“姓白的来了,只怕来者不善。”
冯漾将手里册子交给若缃收好,说道:“他哪回来时善过。”
若缃扭头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子,拿在手里,目光决然:“他要再敢行凶,我就扎死他。”
冯漾来到他身侧,将那剪子放回抽屉,软声软语地说道:“乖,别胡闹。你伤了他,皇上怪罪下来,我也保不住你。你若死了,要我怎么活呢。”
若缃动情地望着他,嘴唇微张,随呼吸吐纳出无穷无尽的情愫。
他们彼此注视着,渐渐靠近,再靠近,直至吻上,忘乎所以。
唇齿交缠凝出晶莹的丝线,如火的热情填满彼此的胸膛。他们互相吮吸,互相拥抱,心房剧烈跳动,震颤了空气,升腾起一团被情欲包裹住的尘埃。
砰……
砰砰……
充满晶莹欲液的绯色世界被敲门声击得粉碎。
吻泽戛然而止,心跳也慢了半拍。
若缃的面庞红艳艳的,布满潮气,好像那条软舌也在脸上游走一遍,留下蜿蜒痕迹。他怨毒地看了眼门的位置,恼怒快乐的时光被打断。
冯漾在那水磨豆腐般细滑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然后道:“去开门,记得有些礼貌。”
若缃压下过快的心跳,摆着腰肢走出去,在打开门的瞬间眉眼一敛,身子稍稍弯下,淡淡道:“贵妃金安。”说罢,才抬眼。
只是这一看,却又傻眼。
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一身水色绸缎做的长衫,腰间一根白缎细带。
“你是……”若缃迟疑地往边上看了看,这才发现白茸还站在松柏下避日头。
“你是若缃吧,你可唤我雪青,贵妃要见冯赞善。”表情淡然沉稳,语调也温和,可那话里话外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无法拒绝。
若缃朝白茸挤出一丝笑,再拜下去:“贵妃请进。”
白茸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让雪青跟上,随若缃走进殿中。
就在这空档,冯漾已整理好衣着,调整好心理,背对着他们站在正堂,黑发高挽扣于金冠之内,黑色织金长衫上绣着麒麟纹,双肩垂下两节金色流苏,下面是条黑色百褶裙,裙边亦是金色茶花纹。
黑金乃是帝王色,虽没有明令禁止,但一般人绝不会大面积运用,像冯漾这般通体穿在身上的,已有僭越之嫌。尤其是现在还在太皇太后的大丧之内,人人俱是浅色衣着,连瑶帝也不会在人前显露太华丽的衣衫。
不过在白茸眼中,这般打扮却比之前那些软罗烟纱更适合冯漾,让其人看起来更加凛然出尘,更具威仪,若戴上帝冕会比瑶帝更像皇帝。
他心底暗笑,瑶帝那么不喜欢冯漾,说不定也有嫉妒的因素吧。同时,他也更理解冯漾的不甘,明明有帝王之仪,却只能屈居人下,以色事人。当然,他并不同情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折磨人的了。
而现在,他还要再往死里折磨他。
“贵妃来此,有何贵干?”冯漾负手,稍稍偏头,语气疏离冷漠,没有半分尊敬。
白茸绕到他身前,面对面道:“看你身体好了,可喜可贺。”
冯漾的脸上很素,没有半点妆容,可那笑仍然足以让昏暗的殿中熠熠生辉,淡粉色的唇轻轻一启,吐出一句话:“看你气色不好,节哀顺变。”
白茸心底一颤,语气森然:“我想知道柳絮如何了?”
“给太皇太后下毒,自然难逃一死。”冯漾嘴角微翘,“他已经咬舌自尽了。”
白茸歪头,扬起手弹了一下对方肩上的金色流苏,说道:“你动作倒快,都不等判决,就直接逼死了人。”
冯漾低头看看微微摇晃的丝绦,伸手按住:“你什么意思,柳絮按律是要凌迟的,他不自尽还真等着被一刀刀剐了?”
白茸莞尔:“也对。多亏了你给他指条明路,否则他当真要受那零碎之苦。”
“你到底……”
“罢了,无所谓了,反正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对吧?”白茸退开几步,上下看看,无不轻快道,“你这衣裳真漂亮,跟你也很配,皇上肯定喜欢。”
“什么?”冯漾眼中出现一抹厌恶,光是听到那个称呼就让他心中倍感不快。
可他越不快,白茸的语调就越轻快:“还记得上次我跟你提的那件事吗?我觉得该正式提上日程了。毕竟你那么喜欢参与内宫事务,又是讲学又是突击检查,总顶着个赞善大夫的名号不好,还是让皇上重新封你个位分吧。”
“……”冯漾上次听到这个说法虽然愤怒,却没做真,只当对方发癫说胡话,可今日观白茸神色,却不像仅仅做口舌之争,心中一下子升腾起无限怒火和恐惧,不禁倒退一步,好似被重拳击到。
白茸品尝到报复的快感,往前逼近,语气异常轻松,好像真心为对方的晋升感到欣慰:“快想想你想要什么位分,我去跟皇上说。”接着,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权作思考,边走边道:“皇后肯定是不行的,否则皇上也用不着废你,皇贵妃和贵妃有人了,要不就给你个妃?”
他看到冯漾紧闭的双唇,笑意更浓,劝慰道:“别不高兴啊,妃的地位可不低呢,也有从二品了,比你那个赞善大夫强上千百倍,就连你父亲见了你都要跪拜。朝堂上那些人拼死拼活也不过挣个五品大员过过瘾,咱们在皇上面前说说话笑一笑就比他们还风光,多划算的买卖呀。”
“你……”冯漾忍住极大的愤慨,压抑着内心的嘶吼,恨道,“你休想!皇上不会这么做的。”
白茸注视着他,品尝着从那华服之下流露出的惶恐,良久之后才轻轻说道:“皇上会这么做的,我想让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我即谕旨。”
冯漾完美的容颜正在开裂,正在燃烧。
妃……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成为太子妃!
以至于这个妃字只要听到就想徒手撕碎。
他本来可以做燕陵之主,可是却被他那黑心的父亲卖到梁家,可笑他当时懵懂无知竟也跟着喜气洋洋,还以为做太子妃是多么显赫的事。也许,做别人的太子妃确实足够显赫,但做梁瑶的不行。
那个荒淫昏庸的纨绔根本不知尊重为何物,只会趴在他身上,勒令他叫起来!
白茸明媚的笑容在脸上荡开,像涟漪似的绵延不绝,充满殿中每一个角落。他无意中斜瞟墙角,若缃隐在暗处,唯一双眼亮得吓人,正用一种嗜血又癫狂的目光盯着他。再仔细打量,那张漂亮脸蛋儿上似乎长出冰凌子,把空气冻住。他走过去,好心情道:“别担心,你主子升了妃,你也水涨船高。我会让你入宫籍,当个一等宫人,掌一宫事务。”
若缃没说话,下颌动了动,好像在磨牙。
白茸对他的沉默不以为然,继续道:“这是好事,月钱又高又有体面,以后你在外行走,也算半个主子。就算犯了事,别人也不敢轻易把你拉到慎刑司打板子去。”
想起屈辱的经历,若缃恨意更浓,可那双杏眼却看向别处,用缄默对抗一切。
白茸转身,见冯漾情绪稍稍平复,走回他身前,说道:“这悠然殿你是不能再住了,不过是个废弃的宫殿改造的,配不上你高贵的身份,我打算把安庆宫给你住,我虽然没去过那,但听说面积比其他宫殿要大些,想来应该装得下你这尊大佛。你觉得怎么样?”
此时,冯漾已经完全恢复镇定,说道:“不怎么样。你以为这样就能羞辱到我?真是天真,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这是在自取其辱,羞辱的是梁瑶。”
白茸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面子才值几两重,冯漾的臣子身份让他没有办法去惩治,而瑶帝又慑于方、冯两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不敢堂而皇之地做什么,甚至连暗杀的勇气都没有,那么这件事就只能放到后宫去解决。瑶帝不敢做的、不愿做的,通通由他来完成。
该说的已经说完,他不想再看见冯漾那张脸,说道:“你收拾东西准备好吧,圣旨很快就会下达。”
冯漾冷眼看着白茸走出悠然殿,待那殿门关闭之际,忽然用力推倒手边的落地烛台。
随着轰隆一声,数根蜡烛砸到地上,有些在空中划过时便熄灭,还有些倔强地燃烧着,忽明忽暗,映照在一旁的白色纱帘上,透出邪恶的光。
他盯着那火焰,发出一声冷笑。
若缃害怕失火,上前灭了蜡烛,又把烛台扶起,望着冯漾担心道:“要怎么办,用不用给燕陵写信……”
“要说什么呢?”冯漾拖着衣裙走近殿门,外面阳光明媚,而殿内却晦暗无光,好像他这一生,永远停留在燕陵那片芦苇荡里,只有那水边才是明亮的有色彩的,出了那片世界,一切便暗下来。他回过头,像是自言自语:“是该写封信,父亲一定高兴坏了,我不再是身份尴尬的属臣,又入了内宫,成了皇帝的人。多么光宗耀祖啊。都是王八羔子!”
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像个地狱恶鬼,吐着火蛇。
若缃很少听到冯漾骂脏话,心中一震,看着冯漾欲言又止。他很想问问那个“都”字里包含了谁,并且大胆猜测不仅有白茸和瑶帝,更有冯显卿——那个想当国丈想疯了的人。
冯漾依旧站在殿门前,从那些雕花栅格中盯着外面看个不停。半晌,素手一扬,声音阴冷:“泰祥宫的回信和贞卜呢,拿给我。”
若缃很快取来两样东西,说道:“四月底时就已经拿到了,为何一直不见你用?”
“在等时机。如果机缘不对,那么泰祥宫的贞卜也只能是空口白牙,起不了作用。”
“那现在有机缘了?”
“马上到夏天了,云华那么大,还找不出几块旱涝的地方吗?”冯漾一一展开,反复看了数遍,每一遍都在心底加深一个疑问——梁瑶啊,我倒要看看,江山和白茸,你更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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