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2】27 乘风宴(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八月初一傍晚,当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弭于天空时,精美的八角灯笼被长杆挑上树梢,风一吹,飘出淡淡异香。
这样的灯笼,挂满御花园的树枝和凉亭屋檐。此时,天上虽无月,夜空却被无数华灯照耀得比月色更亮数倍。就连美人们身上的织锦丝线和金钗上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已到夏末,晚风微凉,可人们的衣服却未增加一分,有的甚至还将长衫换成更轻薄的纱衣,只为在抚弄花枝或是金簪时不经意间露出白藕似的手臂或是圆润的肩头。还有那更大胆奔放的,特意沐浴之后身穿素衣脚踩竹鞋款款而来,半湿蓬松的长发垂在腰间,走路时轻轻摆动,宛如出浴仙子。
相比那些随性的低阶美人们,高位嫔妃们则打扮得更加庄重,一个个虽也是宽衣大袖,但不该漏风的地方均遮得严严实实。他们心里很清楚,尽管昱贵嫔是这场宴会举办者,但真正的主人是瑶帝。
而瑶帝是最喜欢幕天席地干点什么的。
他们这些人已经过了可以没羞没臊地跟瑶帝玩乐的年纪,就连一向淫冶的暄妃也渐渐不喜这种事。他们管不了瑶帝,就只能从自己身上想办法,唯恐打扮得太花哨,引起瑶帝注意。
不过,这种顾虑实在多余。
有贵妃在场,瑶帝怎么会注意别人。
酉时一刻,他们携手而来。一个穿红绣团龙,一个穿紫绣蛟纹,圆领大袖,宽袍玉带。均头戴金冠,左右各斜插流云金簪,宛如两团瑰丽的晚霞云团,接受众人参拜。
看那架势与真正的帝后双圣无异。
对此,一众美人们敢怒不敢言。
深拜瑶帝也就罢了,白茸竟然还狐假虎威了一把,着实令人不爽。
而其中,尤以皇贵妃最别扭,在头衔上他可是比白茸高一级的,是真正与皇后之位沾边儿的人。不过由于历经诸事,他的涵养长了不少,尽管心中把面前两只双胞胎似的“祥瑞神兽”唾弃了个遍,面上却是一点儿都看不出勉强,反而率先行礼问安,动作虔诚,语气真挚,好像真的发自内心地恭请两人身体康健,万事遂愿。
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瑶帝一抬手,示意所有人平身。他向来看得开,从不深究那些祝福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只笑呵呵看着那些被灯光映照得五彩缤纷的人们,仿佛在看一道道菜品。
而真正的菜肴就在那些人身后,靠近花圃两侧的长桌案上。
那是两条由无数张桌案拼起来的长桌,几乎从头望不到尾。上面放有无数小碗碟,每一盏碟中均事先盛有各色食物。粗略看过去,冷菜、热菜、汤羹、面饼、蜜饯、瓜果甜点等等,约莫七八十种,每种又有十余例。谁想吃,便可叫人或自行取来。若小碟取完了,宫人们会再补充。
这种吃饭的模式白茸只在方首辅家遇到过,而且只是内宅宴请时是这样,瑶帝和群臣们的宴会依旧是宫廷内流行的单人单食。饮食由侍从们依次端上,餐食数量、进餐顺序和时间有严格规定,如同祭祀仪式。
他曾就此事问过瑶帝,后者对那种怪异的进餐方式很是不屑,表示这也可能是云梦方氏独有的规则——虽然方氏扎根云梦,但其先祖曾在帝国最南端的边陲之地生活过很多年。那里部族林立,习俗迥异,又因有海港,更容易受到外邦影响,久而久之行事风格便与内陆地区大不相同。这种将所有食物摆出来自取共享的方式很可能就是千百年前部落集会时的旧习,纵使方氏盘踞云梦数百年,脱胎换骨无数次,也没能改变这种共食的习惯,并且还将这种形式发展成更优雅更文明的模样。甚至,传播了出去,为贵族们追捧。
在方首辅家举办的宴会上,那些嗣人们见怪不怪、从容得体的样子以及眼前昱贵嫔的这场乘风宴就是很好的例证。
然而有人适应,就有人不适应。
不远处,暄妃立在桌旁,看着一桌子菜肴,皱着眉头不发一语。身边的苍烟要给他拿一碟蒸肉,他摇头。又指了指一碗燕窝,他依旧摇头,一双美目折射出些许不耐烦和厌恶。最后,挑了一些水果,让苍烟端到靠近一丛月季花的石桌旁,独自享用。不久,李贵嫔也寻到他身边坐下,两人边吃边说悄悄话。
在他们的斜对面,一张方桌旁,面对面坐着沈佑和王念盈,面前摆了些空盘子,望着长桌和来回走动的人群,眼中折射出些许惊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他们右手方向,另有一张长桌,不少低阶美人们都坐在那里,一副想上前又不敢去的样子,害怕冲撞了正在亲自挑选食物的瑶帝和贵妃——尽管那两人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人,可没人愿意试险打扰。
白茸取了一碟椒香肉脯端在手里,直接捏了一条肉干放入嘴中,味道咸香,后味儿带麻,他皱了皱眉头,随侍的玄青连忙把盘子接过放到一边弃了。接着,又看中一碗金丝鱼翅,浅尝了几口,觉得滋味儿淡了,也摇头。如此沿长桌漫步,依次尝了鸳鸯炸肚、香茄鳝段、鸭条熘鱼片、樱桃口蘑、水晶虾丸、玉兰鲜笋、紫金炖鸽、金翠蟹肉包、百花珍珠藕饼、琼浆雪莲冻等等,每一种只尝一口,皆觉得不合胃口弃之不要。
瑶帝在边上陪着,也不取东西,就这么看着他试试这个,尝尝那个,有时还亲自替他取来投喂,好似尽职的奴仆。
白茸走累了,在果盘区停住,望着琳琅满目的瓜果,往瑶帝身上一靠,动作慵懒如乖巧的猫。
“陛下怎么不吃,说不定符合您的口味呢。”他的声音不大,几乎被淹没在悠扬的丝竹之乐中,成为琴弦一部分——就在不远处,教坊司的乐师们正在卖力演奏。
“朕的口味你还不知吗,这些东西怎能咽得下去?”瑶帝搂住他,在耳畔落下一吻,轻叹,“况且刚刚才吃饱啊。”说着,又往那耳尖吹气。
他们二人来之前,已经在毓臻宫的寝室内互相啃了个通透,虽然事后沐浴更衣,却仍残留一丝情欲。如今靠得极近,含着橘香的气息扑在耳廓,被刻意藏下的欲望重新翻涌上来。只消几息,白茸便觉下腹胀满,前面硬了不少,痒痒的。他随意端了一盘子冰镇荔枝,悄无声息地滑到一边,找了长凳坐下,对瑶帝道:“我就吃这个了,也就这几枚果子看着还新鲜些。”说罢,示意身侧的玄青给剥开荔枝皮。
瑶帝还想说什么,可那些美人们一看贵妃走开,立即飞扑过来,各色袍袖飞扬舒展犹如一只只大扑棱蛾子,都想把自己献身给面前的真龙天子。
很快,瑶帝就被这些彩蝶淹没。
他从缝隙中朝白茸微微一笑,半推半就地和其他人嬉闹起来。有那胆大的美人捏起葡萄珠塞进他嘴里,他吃得汁水横流,哈哈大笑。另有些美人勾着胳膊拉着手,也央求他投喂。于是,他从临近桌上抓起几枚蜜腌桃块,挨个捅进环伺的红唇中,一边投喂一边说笑,扬言要把下面的小嘴儿也喂饱,弄得美人们脸色羞红,嘴里嘤嘤叫着,分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害怕。
他们就这样玩玩闹闹,互相簇拥推搡着离开长桌,往花影婆娑的深处走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白茸心里清楚得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欢快地吃着一颗颗甜透的荔枝,手中摸着垂在腰间的无事牌。
因为瑶帝暂时离去,仍然留在长桌旁的人们感到轻松不少,开始三五成群地聊起来,气氛比之前活跃多了。
昀皇贵妃踱到暄妃桌前,与他和李贵嫔闲聊起中秋节赏月事宜,打算在筑华楼再办一场晚会,请大家看戏。
在他们的左手方向,吴选侍、马选侍和郑选侍环坐在树下石桌旁,桌上堆满了吃食,正在举杯畅饮。身后的几名近侍也正端着盘子吃东西,一边吃着还不忘给他们斟酒。
另有几桌人,借着树上的明灯开始玩起马吊牌,出牌声音此起彼伏,赢者的欢呼和输者的懊恼一度盖过高亢的弦音。
雪贵侍和赵选侍坐于昀皇贵妃右手边的方桌,两人正抬头欣赏美丽的灯笼。许是看到好玩的,赵选侍扬起天真烂漫的笑容。
白茸吃多了荔枝,觉得甜腻得很,喝了些清茶,来到赵选侍跟前,怜爱地摸了摸他柔顺的长发,说道:“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拿。”
赵选侍的精神好多了,抿嘴笑了一下,含着小小的埋怨,说道:“我还想吃香炙鹿肉,可雪哥哥不让,你快说说他嘛。”
雪贵侍站起身见礼,笑着开口:“贵妃有所不知,他已经连吃两盘子了,鹿肉性热,吃多了恐怕伤身。”
白茸见赵选侍衣衫单薄,脸颊却微红,料想是那些鹿肉发起的燥热,遂柔声道:“听雪哥哥的话,那东西不能多吃,我让人给你拿些甜瓜和玫瑰露,消消火。”又对雪贵侍道,“怎么不见你吃呢?”
“吃了些小菜。其他的……”
“是菜品不合口味吗?”昱贵嫔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侧,裹着一身彩纱似的衣裳。那衣衫说不清是什么颜色,被灯火照亮的地方泛着橘黄,阴影处又是玫紫。微风一吹,纱衣飘动,颜色便活了过来,在衣袖和裙摆处流淌,仿佛无数珍珠来回滚动。
雪贵侍看着他,面色很是尴尬,带着歉意浅笑了一下。
白茸瞅了眼长桌,说道:“今日的菜品稍显味重,又以甜腻为主,确实不太容易吃得下。我尝了不少东西,但似乎只有果子和点心能入口。”
昱贵嫔依旧保持礼貌的微笑,柔和道:“看来贵妃不适合我们燕陵的饮食,真是可惜了。”
白茸故作惊讶:“这是燕陵的口味吗?我还以为是圣龙观的。”
昱贵嫔笑容有些僵硬:“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刚才尝了一口杏仁豆腐,跟我最后一次在圣龙观吃到的一模一样。”
昱贵嫔失笑:“杏仁豆腐是云华之人最喜欢的甜点,做法都差不多,怎么还能分出口味?”
“不一样的。”白茸走近几步,面对昱贵嫔低声道,“我在圣龙观吃到的那碗加了砒霜。”
昱贵嫔下意识退后一步,抬眼盯着他,发出一声惊呼:“我听说这件事了,太可怕了,幸好你没事。但你误会我了,这件事跟我没任何关系。”
白茸伸手摸了一把那无瑕的脸蛋儿,视线落在不远处昕嫔时明时暗的面容上。片刻后,目光回转,对昱贵嫔笑嘻嘻道:“我也没说跟你有关系啊。”说完,绕过兀自犹疑的人走了。
他重回长桌边,和昕嫔凑在一处,一边挑选酒水一边低声道:“看见墨修齐了吗?”
“他跟冯漾在一起。”
白茸正欲伸出的手忽而缩了回去,目光停留在面前的一杯伽蓝酒上,心思飘忽不定,半晌才问道:“冯漾居然来了,我还以为他不会出席。”
“似乎刚到不久,我刚才也没看到,还是翠涛提醒我的。”
白茸取来伽蓝酒,举着酒杯走到光影斑驳的树下,扫视花园中的人群,大部分都很亢奋,食物的香气和人们身上的脂粉气糅杂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效果,可在场的人却奇迹般地不受影响,熙熙攘攘不知疲倦。甚至很多近侍也夹在其中,陪同主子们吃喝玩乐,好不快活。远处的乐曲已经不知弹奏了多少首,乐师似乎已经换过一批。而就在那乐声和笑声中,偶尔夹杂着不合时宜的尖笑,那正是瑶帝离开的方向。
天上,无星无月。
夜更深了。
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白茸忽见一个人影站在花园边缘。
片刻后,人影一晃,步入通明处,映出一张清冷如仙的脸。
白茸仔细描摹那眉眼,认出是郭绾。
“奇怪,他竟然也来了?!”
昕嫔也看到了,但他跟郭绾没什么交情,因而并未答话,注意力被长桌边的另外几人吸引住。
那里似乎发生了争执。
白茸也看过去,而就在这一错眼的工夫,再回过头来,郭绾已经不见了。
眼见争吵声音越来越大,昀皇贵妃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无人上前劝阻,白茸只得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涉事的是沈佑和王念盈,以及苏方。
再一问,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方来桌边取食,不小心碰了沈佑,致使其手中瓷碗摔碎,洒了燕窝。
皇家贵地,那一碗燕窝并不值钱。按理说,洒了也就洒了,再拿一碗就是。可沈佑不知哪根神经搭错,拉住苏方不让走,声称其故意冲撞,要罚。
苏方起初躬身赔罪,连声道歉,后来一看沈佑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也来了气,呛了一句:“沈贵侍是昏了头吧,碧泉宫的人你也敢拦?!”
就这一句,把沈佑的火气拱到顶点,要不是王念盈拉着,他会直接给苏方一巴掌。
白茸走到他们面前时,那两人各自瞪着眼,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周围聚集了不少人,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想法,一个个交头接耳,目光闪烁,有的直接露出玩味的表情。
一个是碧泉宫的高阶侍从,一个是不受宠的低阶主位,似乎怎么处理都无法令双方心服口服。
白茸听罢来龙去脉,拿眼一扫,对兀自攥住苏方手腕的人说道:“先松手,你是皇上的贵侍,跟一个宫人拉拉扯扯算怎么回事儿,不知道还以为你俩有什么暧昧。”
简简单单一句话,好像一记响鞭抽在身上,沈佑倏然松手,一双眼含着怨毒。
白茸对苏方道:“主子们的宴会,你一奴才掺和什么?”话虽如此,可放眼望去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近侍们在其中蹭吃蹭喝。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他身后的玄青和雪青两人手中各拿一杯饮料,看样子已喝了大半。
苏方欠身赔罪:“奴才一时糊涂,还请贵妃恕罪。”从那敷衍的语气中可听不出半分知错愧疚的心思。
白茸道:“你去吧,到皇贵妃身边好生伺候,不要再乱跑了,你是碧泉宫的近侍,可不是随便什么打杂的,能够到处闲逛。”
苏方瞥了一眼沈佑,昂首挺胸地走了。那高昂的头颅深深刺进沈佑敏感的神经,沈佑不甘心地往前追了一步,又在第二步跟上之前硬生生停下。
身前,是一截下垂的锦袖,金色蛟纹明晃晃的,围着那纹章还有一圈闪闪发亮的小金刚石,护卫尊贵的蛟龙——仅次于神龙的存在。
他望着白茸,以为会听到什么讽刺的话,未料那袖子往下一沉,拂过桌面,一碗燕窝忽现于素手之上。
“你是皇上的嫔妃,身份尊贵,何必跟一个宫人一般见识,另享用一碗吧。”
“尊贵?”沈佑表情木然,“自贵妃之下,我们哪有尊贵可言,都活成了摆设,会说话的人偶。”
此话一出,空气忽然浓稠起来,好像一团雾,网罗住在场所有人的精神,气氛竟比方才更加凝重。
同时,人们也更惊讶于沈佑的勇气,敢当面把所有人的心里话甩在白茸脸上。
“贵妃……”一直沉默的王念盈突然开口,带着慌张和歉意道,“沈贵侍刚才喝了些酒,现下有些迷糊,我这就带他回去。”说着,就要把人拽走。
然而沈佑却执拗地站在原地,好像在地上钉死了,一甩胳膊说道:“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后宫之人就指着皇上那一星半点的宠爱活着,有了宠爱才有尊贵可言,才能挺直腰杆过日子。贵妃与其施舍我一碗燕窝,不如把皇上也分给我们些。”
白茸将手里的瓷碗交给玄青,神色淡然:“皇上就在那边的花丛,你若想去便去。”
沈佑当然知道瑶帝在哪,可若他能拉下脸来野合,求得瑶帝的恩宠,也就不会落得被人欺负的下场。他心里很清楚,苏方就是有意撞他,很可能是得了皇贵妃的令,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也亏得他反应快,燕窝没洒衣服上,这要是弄湿了衫裙,不知又要被马选侍那帮人怎么笑话。
而今,白茸还说他尊贵,他真想骂一句,尊贵个屁!想到此,气愤更甚,觉得白茸是有意侮辱,脱口道:“你怎么不去呢?我们再怎么邀宠,也比不上你晃几下屁股。”
此话一出,周围之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上一个敢跟白茸这么说话的还是假山凉亭中的王选侍,他当时破罐破摔,说完就被瑶帝罚去冷宫,随即又改令处死。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只有角落里的乐师们还在尽职尽责的演奏,几乎能分辨出不同乐器之间拨弦时的颤音。
又一阵吹拉弹奏,欢快的弦音弹在树梢的灯笼上,光影晃动,白茸眸中暖色随之暗下去。
玄青忍不住道:“沈贵侍,你太狂妄了,还请慎言!”
深沉的怒喝惊醒在场众人,也像一根烧火棒打在王念盈头上。他吓醒了,怕得要命,对沈佑急道:“你疯了吗,说什么混话呢。”又慌忙对白茸道,“贵妃恕罪,沈贵侍他确实饮了不少酒,已经神志不清了,您莫要当真啊!”见白茸不语,再求玄青,“沈贵侍糊涂,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请你美言,请贵妃息怒。”
玄青气道:“我们主子好心安慰,却换来当众羞辱,是你一句糊涂就能揭过的吗?刚才你们揪住苏方,说他以下犯上需要严惩,怎么轮到你们自己目无尊卑时就成了一时糊涂,乞求原谅?!”
王念盈无话可说,急得没办法,只得又对沈佑小声说话,手指不停地揪扯沈佑的衣服。
白茸听不进他们在说什么,脑中只盘旋着很久很久以前听到过的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从上到下,也就一个屁股拿得出手。
那是筝儿曾骂过他的话,当时他听了之后难过了好长时间。
那时,他卑微得可怜。而现在,他已是贵妃,可那相应的体面却没赶上来,还停留在那年芍药花开的季节。
他这一辈子,似乎一直在被人看不起。
真是奇哉怪哉!
“听说你在甘州行馆的时候被皇贵妃剪了头发,皇上知道后送你们一人一顶髢髻。你说,倘若他知道你被剪了舌头,是不是也会给你寻个假的安上呢?”他淡淡开口,面色如常。
沈佑精神正激愤着,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微张着嘴不知在想什么。可身边的王念盈却已是惊恐万分,扑通一声跪下来,膝行几步,抓住白茸的袍角,哀求道:“贵妃息怒,沈佑他言行无状合该严惩,但念及……念及……”他急得不行,不知该找什么借口,眼角正好瞟见只顾吃喝的赵选侍,灵光一闪,急促道,“他脑子不清醒了,精神有问题,您饶过他吧。我这就带他回去,给他看看病,让他在屋里老实待着。”
白茸垂眼看了看他,没说话。又仔细打量沈佑,眼前那紧紧抿起的粉唇渐渐幻化成冷选侍被拔了舌头之后流着黑血的窟窿。接着,幽冷的视线越过围观的众人,落在急匆匆走出花园的人身上。
即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那身华服之上的流光溢彩。
这时,花丛深处又传来似有若无的吟唤,和着婉约的曲声,在人心上划过一道水痕。
延伸的思绪被那吟唤硬拽了回来,白茸提气对沈佑道:“今儿个皇上高兴,我不想扫他兴,你滚吧。”
直到此时,沈才也意识到方才的话有多么吓人,心里后怕,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惨白着脸转身走了。
王念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爬起来也要跟着走,却被白茸叫住。他紧张地望着神祇一样的上位者,战战兢兢地等待接下来的训话。
白茸近前一步,说道:“攀上高人,气质就是不一样了,你们刚进宫那会儿在我面前连口气都不敢喘,不到两年工夫,都敢对我公然挑衅。”
王念盈深邃的眸中倒映出两团橘色暖光,不自觉地垂下眼帘,答道:“我们在宫中无依无靠,可仰仗的只有皇上。您说的那些,怕是误会。”
白茸道:“误会?那你跟我说说你身边那个叫吕彬的宫人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也是误会。”
提起那件死亡事件,王念盈纤细的身体本能一颤,答道:“他是不小心摔倒磕死的,只是意外。”
“在他购买毗香红花之后突然跌死,这件事确实听起来很意外。”
王念盈看起来十分吃惊,清俊的脸庞仿佛石头雕刻,冻结了所有表情。他啊了一声,然后再也发不出声,似乎也没力气发声。此时,周围的人已经散去,乐曲似乎也停了,他的脑子空荡荡的,所有能想的能说的都飞走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越来越快,快到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紧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
须臾,又是另一声尖叫,宛如紧绷的琴弦发出的高危颤音。
那些飘出去的精神就在此时倏然收回,他就像是被回弹了一下,忽地抖了抖。
那声音分外熟悉,是沈佑。
他眼睛发直,双腿迈不开步。
白茸看出他所想,哼笑:“别担心,他没事,你去看看他吧,然后就像你说的,给他好好看看病,以后少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否则,我不介意宫里多一个没舌头的哑巴。”
王念盈不敢应声,低下头飞奔而走。
在御花园的假山下,他撞见惊恐疾走的沈佑。
只轻轻一碰,便觉出一手湿滑。借着随后赶来的宫人手里的灯笼,只见沈佑身上全是鲜血。
他紧紧抓住沈佑的手,不管不顾地一阵乱摸,随即意识到那不是沈佑的血。
“天啊……这到底……”他话未说完,沈佑已脱力靠在他怀里,颤抖的手朝身后指。他顺着方向仔细一瞧,地上有团黑雾似的东西,发出浓重的铁锈味。
他大着胆子从瑟瑟发抖的宫人手中拿过灯笼,慢慢挑高,暖光逐渐照耀大地,那团黑影终于显出原形。
流光溢彩的衣衫在灯光之下如早霞,昱贵嫔死灰一样的脸就嵌在那霞光中,淹没在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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