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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降仙(下)

    八月十日的天气并不算好。

    说晴天吧,天上铺着一层云。说阴天吧,阳光却能偶尔透过云层,施舍些微光。

    空气热腾腾的,不干燥,反而充满氤氲水汽,好像揭开笼屉盖子之后忽然蒸腾起的气雾,有股子蒸煮后的草味儿。

    老人们说这是“下汗天”,意思是老天爷出汗了,汗中带浊,因此遇到此类天气,无事不出门,免得沾上浊气生病。

    可年轻人们是不信这一套的。

    八月初十那是大日子,是靖华真君赐福的吉祥日,就算沾上几粒儿老天爷的汗珠子算得了什么,若有真君庇佑,可保一生平安无恙。

    人们拖家带口地赶往西市长街,憧憬着能被真君选中当场赐福。间或遇到不信的,也劝说一番,再拉着一同前往,定要再发展些信众。在他们看来这也算是一桩善事,是功德,靖华真君知道了一准儿高兴。一高兴就能选中他们。于是,尚京的百姓们只要还走得动道,无论信与不信,都主动或被动地聚集到新搭建的“降仙楼”,以期瞻仰靖华真君的仙容。甚至有那猥琐小人还存了龌龊心思,仿佛看到能与皇帝举办神婚的贵妃,就约等于眼珠在贵妃胴体上滚了一遍。

    卯时过半,已有不少人聚在降仙楼前指指点点,发出不可思议的赞叹。

    前几天这地方还空着,而今已是百尺危楼,雕梁玉砌。附近居民说夜间听到轰隆巨响,却因宵禁未敢出来查看,有人据此推测那就是真君从天宫降下仙阁时的动静。

    因而尽管仙人还未降临,大家依然对着那高楼顶礼膜拜。

    刚到辰时,降仙楼前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伸长脖子探头探脑。有幸占据好位置的,互相交流着关于靖华真君的事迹,其中最为人乐道的就是在鼍龙池中手捧祥瑞祝福云华的“辉煌时刻”。那些没有挤到前面的人则干脆退而求其次跑到附近茶楼二层临街的位置坐下,再要上一壶茶,准备目睹真君仙姿过过眼瘾,顺便再瞧瞧热闹。

    还有的为了争抢好位置大打出手,被负责维持秩序的圣龙观道士请了出去,从此再无仙缘。

    另有更多的病患慕名前来,或搀或抬,因为挤不进人群而远远观望,神色焦急却又充满期盼,望着华丽的楼阁发呆。

    又过一阵,人更多了,密密麻麻如群蚁,把西市街全部堵死,想通过就只能绕道。

    游商小贩也多起来。卖扇子手绢的、卖茶水饮料的、卖水果零食的,还有兜售各种自制小玩意儿的,在人海中来回穿梭,好似滑鱼,都想借机捞一笔。就连附近商铺也无心做生意,掌柜的连同店伙计每隔一会儿就会向外看,生怕错过盛事。

    一时间,街上好不热闹。聊天的、祝祷的、叫嚷的、呻吟的、吆喝的……各种声音混杂交织,越飘越高,最后飘进降仙楼的最顶层,拧成一股丝弦钻进白茸的耳朵,扯动脆弱的神经。

    他有些头疼。一起床就疼上,在太阳穴附近,似有个小锤子在敲。倒也不是头疼欲裂的那种剧痛,是隔三岔五的跳跃式的隐痛,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上一两下,令他不得安宁。

    他坐在妆台前,手掌撑住额头,无不好笑地想,外面那些人等着他祛病消灾,殊不知他连自己的头疼都治不好。

    头又向下低了低,不料扯动披在身后的长发。玄青手里正攥着一把发丝,与雪青合力挽个飞仙髻。本来白茸已经绾了头发,戴上精美的玉冠,可到了楼中见到全真子却被告知,那头发绾得简单,不符合靖华真君的形象。上一次他戴着帷帽也就罢了,这一次要全部现身,势必要极近隆重华丽。最重要的是,要符合老百姓心中的样子。

    问及老百姓心目中的神君模样,全真子拿出一张神图,上面赫然是昊天上帝和靖华真君的双人像。模样自是珠圆玉润庄严肃穆,那身行头却是不敢恭维。头发宛如一座宝塔盘旋而上,发间插了各种宝石金饰,额间还有花钿——全真子说那是仙印,可白茸却觉得它们跟暄妃常饰于额间的红色花钿没什么区别。衣裳穿得也是花里胡哨,一人红配绿,一人黄配紫,上衣下裳,颈上腰上手上胳膊上,凡是能戴首饰的地方都不空着,简直就是个行走的珠宝展示架。

    对于他的惊讶,全真子不以为然:“百姓们缺什么,就会期盼什么,同时也会把这种期盼画在神图上。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连神仙都吃不饱穿不暖,一副穷酸相,那么如何保佑凡人呢。”

    于是,白茸精心打扮的妆容被卸下,头发被盘成画中的样子。只不过玄青和雪青两人都没接触过这种幻想中的发髻,手虽灵巧,却实在弄不出来,最后只得折中,将发丝全部束起,再往下拢成一个圆包似的发髻,用金链固定后垂到发丝外面,然后再把余下的头发继续向上束起,之后再往下包裹并加上金链,如此一层层地叠加,无数金链固定其中,从后面看如同一片层次分明的金色瀑布, 从正面看又如一个明晃晃的弧形金色光晕笼罩在花苞似的发髻之后。

    全真子对这个发型很满意,表示如此一来,白茸自带光环,更像仙君了。

    听到此,白茸头更疼了。

    他摸着半截衣袖上的金边,又看看两只手腕上的金镯,最后视线落到淡紫色裙裳的下摆,那里缀着许多黄水晶,宛若星辰。

    还是挺好看的,至少比画上的人漂亮些。

    “什么时候开始?”

    他寅时悄悄来到这里,已经等了很久,带来的小册子早倒背如流。

    全真子召来一人询问下面的情况,报告称义诊已经开始,陆续诊治了一些民众。

    白茸倚在窗帘之后向外看,人潮之外,有两人正把坐在街角的病患扶到他看不见的视线盲区。

    他拉上帘子,往回走了几步,说道:“我还以为义诊只是借口,没想到是真有。”

    全真子道:“病还是要治的,毕竟老百姓最务实,能不能见到仙人他们也没那么在乎,更重要的是病能不能治好。”

    又过片刻,从楼下跑上来一个小道童,称所需一切已准备妥当,可以开始降临仪式。

    白茸下意识看向镜子,里面的人几乎瞧不出本来模样。头顶的发髻让他看起来高了不少,金色的眼线让双眼变得更大了,眼尾闪着亮粉,如遇光线则折射出炫彩。嘴唇呈现出健康的粉红,如三月里的桃花瓣儿,滋润诱人。脖子上戴着玛瑙璎珞,耳朵上因为没有耳洞而被贴上两片梅花形状的金箔。他移开眼,拿起茶杯润了口,问全真子:“你还没说具体是什么降临之法?”

    “您什么都不需要做,穿过云端,走出去即可。”

    “云端?”白茸还要再问,却被全真子一摆手下意识收了声,跟着走下楼。耳畔,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仿佛有片薄雾弥漫开。

    下至一楼,他已然明白过来何为“云端”。

    原来,通往外面露台的地方放了两尊铜缸,白花花的烟气正从里往外冒,好像硕大的喷泉。

    他伸手去拂,感觉不到湿气,迟疑道:“这是……”

    “灵解石。”

    与他猜得一样。灵解石是一种矿石,发现于云华西部边陲的荒漠,深藏于地脉之中,很难开采。因其遇水化气的特质而备受求仙问道之人的喜爱。很多信佛信道的富商不惜斥巨资购进一块巴掌大的灵解石,将其投入自家门厅内的水缸中,以求仙气缥缈如梦似幻的效果。民间更以灵解石斗富,比谁家存储的石头多,仙气持续的效果长。

    他计算了一下,要想制造如此大规模的雾气,势必得一次性投入几百块灵解石。再仔细一瞧,果然在那铜缸边上就放有两个大筐,里面装满大大小小的白色晶体。

    他心中咋舌,这么多石头至少得值七八万两银子,圣龙观这么有钱?

    全真子猜出他所想,呵呵笑道:“这些是皇上资助的。”

    白茸初听时有些惊讶,瑶帝一向不爱摆弄这些东西,又寻思先帝晚年沉迷于修仙长生之法,倒是很有可能收集存储灵解石。这么看来,瑶帝把他老爹的藏物拿出来给他用,也算有心,面上露出些许笑意。

    可紧接着,听到外面狂热的人群发出的呼喊,微微上扬的嘴角遂又耷拉下来。他暗自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想,这鬼主意就是瑶帝想出来的,就该他出钱出力举办,出几个破石头算什么有心,要真有心就该和他一并出席。

    身旁,四个道士装束的人举起箩筐,将灵解石全部倾倒进铜缸里,瞬间爆裂出极高的白雾。

    他被四散的白烟吓了一跳,鼻子有些难受,心里还在怨恨瑶帝的馊主意,冷不防听见耳边有人说“时辰到了”,就觉身子微微一晃,竟像树叶一般伴随喷涌的云雾“飘”了出去。

    他不知道从外面看会是什么样子,白雾中他什么都看不见,隐隐的甜味让他的鼻子痒痒的,那是大量灵解石解体时发出的气味。

    嘈杂的声音停止了。

    瞬间过后,有人高喊:“真君降临,恒寿永昌!”

    随后,参差不齐的声音如海浪涌进白雾,渐渐整齐划一,直冲云霄。

    白茸听着呼声,心跳几乎停止,双手抖动。他扯着衣衫,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哪哪儿都是白的。

    最后他回过头,不见出来时的雕花门,眼前依旧只有白雾。须臾,白雾渐消,隐约可见一面木墙。他抬头仰望,忽而明白了,原来他刚通过的门是一面隐门,只能从内打开,从外面看则是严丝合缝的墙体。这样一来,在外人眼里,在云雾的烘托下,他就是从天而降。

    随即,他猛然转过头,直视若隐若现的人群。

    前排的人许是得见仙人身影,不知谁带的头,直接跪拜下去,五体投地。在他们的带动下,剩下的人们也都跪下磕头。甚至整条街上的人,凡是看见仙人降临的,都在这一刻跪下来,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求真君赐福!”

    “求真君祛病!”

    “求真君保佑!”

    “求真君……”

    “求真君……”

    老的、少的、粗的、细的……一道道声音此起彼伏。海浪般的声音彻底驱散白雾,白茸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瞬间,一切安静下来。

    人们抬头仰望,片刻后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惊呼和赞叹,声音比之刚才还要亢奋。大家伸出手臂挥舞着,就像上一次那样希望能被触碰,进而被降下福祉。

    白茸看着人群,方才的紧张不安早已随云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君临天下的快感。他仿佛又回到乾坤门之上俯瞰众生。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质疑和鄙视,只有欢呼和敬仰。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成了神,真的能为台下的人们保佑平安。

    一旁守候的圣龙观道士们安抚住激动的民众,为白茸请了三炷香,交于手中。白茸按照小册子上所写,机械地背出几句不知所云的祷词。接着,手指点蘸朱砂,在黄纸上画下三道神符,再一一烧掉,灰烬撒在酒中。最后用中指蘸着酒水,随意弹出水珠。

    每弹一下,便说出一句祝愿。

    民众们疯狂地向前涌,希望能沾上福泽,得到祝福。刚才还互相说笑的人们霎时间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挤我我踩你,手肘和腿脚成了凶器,不停地和边上的人交锋,在阻挡别人承接福泽的同时,力求让仙露沾到自己身上。

    白茸害怕出危险,想开口叫大家别挤,却被边上的道士一个眼神制止住。他了然,民众越疯狂,对他的声望越有益。全真子曾告诫他,不要轻易和信众说话,说得越多,纰漏越多,并且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在人前保持一份神秘和冷淡,适当的距离才能使人们产生敬畏之心。

    于是,他默默看着,依旧点弹酒水,用清冷的嗓音盖过凌乱的欢呼。

    不久,酒水洒完了,人们稍稍冷静下来。

    此时,一个苍老却饱含希冀的声音喊道:“请真君救我!”

    白茸一眼扫去,那老人戴着头巾,长巾之下露出稀少花白的发丝。五官看起来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他暗暗提气,朝老人伸手。心知,真正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老人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挤过人群,被两名道士搀扶到台上。他面向人群,微风掀起头巾边缘,一股淡淡的腥臭扩散开。那是他头皮上一块烂疮发出来的,足有鸡蛋大小,边缘参差溃烂,流着黄脓。

    人们无不掩住口鼻。

    老人面露窘色,转身朝白茸拜下,说道:“我年初生了头疮,遍访名医,花光积蓄却久治无果。如今,疮口深可见骨,日夜疼痛,实在是生不如死。今日斗胆求真君消灾祛病,救我脱离苦海。”抬头仰望,老泪纵横,神色凄然。

    这番话说得动容,刚才还一脸嫌弃的众人纷纷露出同情之色。人们静静地看着台上,想看看真君如何化解。

    然而面对老者,白茸却怎么也同情不起来,心思全在那头上的恶疮上。

    上一次,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苏醒过来,算是解了围。可这一次要直接将那恶疮痊愈,这要怎么做到呢?

    除非有神迹。

    他把忐忑压在心底,双手做个结印动作,闭眼掐诀。几息之后,睁眼之际在虚空点画数下,说了一句“起”。接着,手掌在那头巾上一抹。

    老者似是察觉到什么,双手慢慢插进发丝,进而揭开头巾,尖叫起来:“显灵了!显灵了!我的恶疮好了!”

    他把脑袋伸到露台外,附近的民众看到那光滑的头皮和浓密的黑发,无一不叫起来。

    “神迹!”

    “是神迹!”

    “靖华真君法力无边!”

    在所有人的高呼中,白茸悬着的心放下来。他看着老人,后者正向他跪拜叩谢,就在磕第三个头时,他想起老人是谁了。

    那就是在筑华楼表演过的幻术班子的班主。虽然刻意化妆,但眉眼轮廓不会错。此刻,他完全想过味儿来,若说有什么动作最能接近神迹,那非幻术莫属。再看近前的那些人,也似眼熟,想来都是幻术班子的成员。

    只是,他们这帮人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

    再一细想,恍然大悟。他们虽受刺杀之事牵连,最后却被释放,这无疑是瑶帝给他们的天大恩情,如今在这里报还,自当尽心竭力。而且他相信,这些人的命已然攥在瑶帝手里,绝不敢乱说话。

    想通此关节,后面的事做得轻松多了。

    他帮一个年轻人治好了秃顶,瞬间长出乌黑秀发;帮一个只要走路就会气喘到晕厥的嗣人治好了心疾,那人下台时健步如飞;帮一个缺失了一只眼的中年汉子长出了眼珠,那人看向众人时双眼炯炯有神;又帮一位断腿少年重新长出肢体。

    尤其当那断腿再生时,横截面上迅速窜出的肉芽和血脉筋骨令他目瞪口呆。这简直比上一次筑华楼的表演还要精彩。他几乎要拍手叫好了。

    至于台下的人们,已是鸦雀无声,被眼前接二连三的神迹震撼住。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真君能赐给我一个嗣人吗?”

    周遭之人听了窃窃发笑。

    可随后,更多的人开始提出愿望。

    “赐给我一个孩子吧!”

    “保佑我做生意发财!”

    “请保佑我以后能光宗耀祖!”

    “请仙人帮我把邻居偷的钱还给我!”

    “我要变漂亮些……”

    “我要年轻些……”

    “我想长生不老!”

    各种各样的要求被甩到台上,人们比之前更加狂热,更加躁动,挥舞着双臂,如果能把双脚也抬起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而白茸仅仅凝视台下,笑而不语,好像一位慈祥的长者在听孩童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恰在此时,浮云变幻,一道长痕纵穿云层,日光从那缝隙中洒出一缕金黄。白茸微微仰起头,张开双臂拥抱那束圣光。在震天的膜拜和呼声中,他的世界是那么的宁静安详。

    他仿如在上升,裙袍翻涌,衣袂浮动。心脏跳动得更有力量,血液正不断冲击皮肤,名为权力的东西正从胸膛呼之欲出。现在,如果他下令让这些人去杀死另一些人,那么就会不可避免地血流成河。如果他让这些人献出生命中最贵重的东西,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他就是这些人的王。

    而作为王,他觉得有必要为拥戴他的子民们谋求点真正的东西作为回报。

    “天佑云华,天佑万民!”他清朗明亮的嗓音回荡在半空。人们安静下来,眼眸依旧炽热,而他也用饱含深情与真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我以昊天上帝之神侣靖华真君的名义宣布,此后三年,云华全境所有赋税减半。”

    人们再度欢呼起来,啊啊地叫嚷着,喜极而泣,手舞足蹈。边上茶楼的老板甚至宣布今日店中消费全免,以示庆祝。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条西市长街都在跃动,不断有四面八方的人向降仙楼的方向奔走,大有万人空巷之势。

    “万岁!”不知谁呼喊了一句。

    起先,周围听到的人们都愣住,接着,骤然之间,又像是得到神启,争先恐后地喊起来:“靖华真君万岁,万岁!!!”

    白茸听得飘飘然,在僭越的颤栗中笑得恣意开怀。圣光之下,他周身闪耀,环佩作响,竟真如神祇宝相庄严、华美圣洁。

    他完全沉浸在震天的呼声中,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将一张张脸庞尽收眼底,感受着人们的喜悦、激动、兴奋以及……

    漠然。

    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身上。那人深眼窝高鼻梁,五官立体俊美,小麦色的皮肤透露出健康的红润。再看那头发,虽也挽成尚京流行的款式,却是别扭。至于何种别扭,又说不上来,只觉得那些搭在脸颊边的碎发弯弯曲曲的,好像烤焦了。

    他有些糊涂,那人怎么了,为什么用冷冰冰的眼神看他,难道不高兴吗?

    他略微眯眼,想看得更清楚些。那人似乎戴着一条项链,坠子被衣襟遮住,只能看见一条黑绳。

    云华之人大多喜好金银和各色水晶宝石,用黑绳做项链的更像是部族边民所为。

    想到此,他没来由一阵心悸,意识到那人是谁了。那怪异的眼神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质都在不断叫嚣一个事实——扶仙岛的那家人来了。

    还没等他惊出冷汗,对方已开了口。

    “昼贵妃白氏,纵容其兄逞凶作恶,在青州扶仙岛公然调戏良家之人,被拒后尾随其至家,意欲强行闯入继续行猥亵之事。未果,恼羞成怒,不仅纵马踏毁良田,更指使家丁鞭打踩踏无辜。不知这件事,靖华真君能不能主持公道呢?”

    他的声音不大,可贵妃的名号一出,敏感的词汇霎时间将呼声全盖了过去。方才,人们选择性地遗忘了靖华真君的另一重身份,而现在,那重身份回来了。狂热的心渐渐冷静下来,大家望着台上的人,也望着台下的年轻人,视线来回横跳,表情趋于复杂。

    白茸不经意朝一条巷道方向轻轻点头,一个头戴斗笠的人会意,朝隐于暗处蠢蠢欲动的几人做了个手势。

    接着,他被两位道士搀扶着,从露台一侧小心翼翼走下。人群自觉地站到两边给他让出一条路。

    他走进人群,没走几步便被什么东西拽住。歪头一瞧,一只小手正抓着他肩上的一颗宝珠。

    那是一个孩子,只有两三岁,被他父亲抱在怀里。他父亲诚惶诚恐地说松手,甚至伸手去拍,可那孩子仍旧抓着宝珠,痴痴地笑。

    白茸制止了那位父亲的粗鲁行为,褪下小指上戴的一枚金色镂花尾戒,轻轻往孩童眼前一晃。耀眼的金黄吸引住孩子的目光,松开手一把将戒指攥在手心。白茸轻轻吻了孩子的额头,说道:“我祝愿你此生如金子般闪耀!”

    孩子咧开嘴,露出嫩白的几颗小乳牙,肉嘟嘟的小脸儿一挤一挤的,发出咯咯的笑。

    不知为什么,就在这稚嫩的笑声中,白茸惊恐的心沉淀下来,再度迈出的步伐端庄而坚实,站到白衣人面前时已是镇定自若。

    “你精神很差,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在这里大喊大叫。”他声音和缓。

    白衣人道:“我精神好得很,用不着你假惺惺关心。哼,你在这里装神弄鬼,你哥哥在外面胡作非为,你们倒真是一家人啊!”

    白茸平静地望着他:“我兄长蓟州伯确实到青州扶仙岛游玩,但……”

    “但是什么?”白衣人气笑了,“你兄长在扶仙岛将我父亲打成重伤,又纵容仆从骑马踩踏我弟弟,致使他下身瘫痪,你还要抵赖狡辩?”

    白茸这才知道事情远比杨逭愁转述得更加严重。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就是白莼的错,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承认,因为那会毁了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而这是他不能允许的。他深吸口气,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对方,淡漠开口。

    “世间最难之事,莫过于爱而不得。你追求蓟州伯未果,因爱生恨,由此产生虚妄,凭空想象出诸多孽缘……”

    闻言,众人视线聚焦到白衣人身上。

    “胡说八道!”白衣人对周遭喊道,“你们不要被他骗了!他根本不是什么仙人,他是灾星,是妖孽,云华发生的所有灾祸都与他有关。”又手指前方,对白茸恶狠狠道,“骗子,混蛋!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你就是……就是……”他涨红了脸,神情激愤,说出的话却吞吞吐吐,字音渐渐古怪扭曲,到最后谁也听不懂了。

    白茸握住他正兀自挥动的手腕,无意中碰了一下金镯,从镯子里散发出一丝淡香。他轻轻吹气,将那淡香吹入对方鼻下,用怜爱的口吻说道:“既然你求助于我,我自当全力救你,从虚幻的孽缘中解脱出来。这样吧,我身边还缺一位仙侍,你我既有缘,不如随我一同修道。”说完又虚空画符,食指点于其额心,口说一句“入”。那白衣人在闻见香气之际便知中了暗招,想说话却发现舌头已不听使唤。听得白茸所说,他惊得一颤,刚一迈步便一头栽倒下去。

    白茸及时扶住,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动作轻柔地抚摸他后背,对众人道:“他之神识正遨游天际,与神明交汇,我们暂且别打扰他。至于他刚才所言,皆因心魔所起,请大家切勿听信,护我清誉。”然后将其交给身后随侍的两位道士。

    刚得了金戒指的孩童的父亲大声说道:“我们相信靖华真君,真君为我们谋福祉,是大善人!那人说话叽哩咕噜,一定是哪个巫医派来搅局的,不足为信。”

    有他这么一喊,旁人也陆续附和点头,面色逐渐开朗。

    此时,又有人道:“不知真君还缺不缺随从,我也能干活,不如把我也挑去,我定尽心侍奉。”

    此话一出,其他人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跟在真君身边,哪怕修不得仙道也能沾沾仙气,益寿延年。更何况真君还住在皇宫里,就算不能修仙也不得长生,可能见到龙颜圣体也是莫大的荣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毛遂自荐。这个说会做饭,那个说会缝补,另有人提出做饭缝补都是凡人才需要的,真君是仙体根本用不着这些。于是又有人说自己懂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日夜长伴,解闷儿解乏。

    白茸看了看,旁人也就罢了,那个说会六艺的人一看就不像个君子。生就一副山羊脸,一嘴细绒毛,一双贼眼珠总在他身上滴溜溜转,喉头时不时滚动,似乎在吞咽什么。

    呸!恶心!

    他憋着一股恶气,伸手一指:“你多才多艺,确实能当个仙侍,但进了降仙楼就与凡尘再无瓜葛,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我愿追随真君,永远相伴。”山羊脸摩拳擦掌,两眼放出精光,恨不能扑上前和面前珠光宝气的人捆在一起。

    白茸含笑:“既如此,那就随我走吧。”

    他们一同回到台上。

    天空中,云层又多起来,圣光已趋暗淡。白茸见时辰差不多了,对众人说了些祝福的话,一边说着,周身的白雾渐渐浓厚,直至将他完全包裹住。人们再次跪地,一边恭送他离开,一边遗憾自己没有被选上,至于刚才那小小的控诉,似乎没人关心了。

    降仙楼顶层内,白茸坐在妆台前,玄青和雪青为他除下繁重的头饰和衣装,换上轻薄的长衫便服。清除浓妆后他一脸素净,伸了个懒腰,歪在小榻上一边喝着酒水一边吃桂花糕。

    他饿狠了,一口气吃了三块点心和半个桃子,才堪堪缓过来。

    “你当初说万无一失,怎么半路杀出个要命的?”他对全真子说,“还好我机灵,有惊无险,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场!”摸着胸口,心有余悸。

    全真子也很后怕。当他看到那白衣人时一度乱了方寸,幸好白茸及时控制住场面,否则他就要叫人放出暗器将其射杀。只是这样一来,所谓“神迹”就会变成血案,难以自圆其说。现下听到白茸的抱怨和沾沾自喜,不耐烦地甩了甩拂尘,言词冷漠:“此事与其问责我的疏忽,不如去追责蓟州伯,让他好好管管自己的下半身。”

    白茸瞪了他一眼,目光凶狠,无言以对。

    全真子缓了语气,又道:“好容易有惊无险地度过去,怎么又弄了个人进来,贵妃这是什么意思?”

    白茸转着酒杯,没好气道:“没什么意思,我看他不顺眼。”朝旁递了个眼色。片刻后,一脸迷茫的山羊脸被带了上来。

    他对跪在地上傻笑的人说道:“你不是想做我的仙侍吗,你看看我身边这两位,”指了指站在两侧的玄青和雪青,续道,“他们就是我的仙侍,你是比他们漂亮还是更有气质?”

    山羊脸听出语气不善,意识到犯了大错,忙叩首请求宽恕。

    白茸冷笑:“亏你还说自己学过君子六艺,这是把脑子给学没了,竟妄想陪我解闷儿解乏?”动动手指,让那山羊脸爬过来,还没等人开口便一脚踹了过去,指着鼻子骂道,“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我要解闷儿解乏还用得着你这丑东西?自有皇帝陪我呢!”

    山羊脸吃痛哎哟一声,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求道:“我一时鬼迷心窍口不择言,真君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放我回去吧。”

    “诶?”白茸饶有兴趣道,“刚才在外面咱们可是说好的,你进来了就与外面再无瓜葛,怎么现在又反悔?”手中酒杯稍稍一歪,雪青为他重新斟满醇香的伽蓝酒。他一口喝下,借着酒劲儿道,“对我有肖想就是对皇上的大不敬……”

    山羊脸哆嗦着:“您放过我吧。”

    “该定什么罪呢?”

    “求您了……”

    “怎么着也得是个死罪吧。”

    “不,您不能杀我,您是神君下凡……”

    “怎么是杀你,这是帮你脱离肉体,灵魂升华。”

    “您怎么能这么做?您是靖华真君,在外面刚刚赐福!”

    “那又怎么样,我可以减免你们的赋税,同样也能送你上西天。”

    白茸吩咐左右把呜呜哭泣的人按住,对一直默不作声的全真子道:“不如就让道长送他升天,有你相助,想必他的仙途定会一帆风顺。”

    全真子看了看已经吓白了脸的人,沉声回道:“修道之人,不作杀孽。”

    “你修的不是欲望吗?”白茸语气轻柔,“欲望之下,你的杀孽还少吗?要是我猜得没错,你的那位师弟李道长在你精心看护之下应该已经升天了。我还听说,你的师尊……”

    “咱们还是说眼前的事吧。”全真子向前走了几步,“贵妃此举算什么呢,要是想跟我讨一份投名状,那么这状子未免也太轻贱了些。”

    “道长想多了,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投名状吗?”白茸喝多了伽蓝酒,有些微醉,一开口吐出淡淡酒香,“你送他上路,我告诉你。”

    全真子看看周围,除了白茸带来的人以及地上的山羊脸之外,屋中竟再无圣龙观之人。他暗自哼了一声,一把拽起惊惶失措的人,拂尘环绕其颈,接着双手猛地用力收紧,手腕直起了青筋。

    山羊脸被勒得双腿乱蹬,眼珠凸起,很快就不动了。

    全真子收了拂尘,往空中一甩,面无表情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白茸心中那口恶气总算出去,看都不看地上的人,举杯朝全真子致意:“很简单,我就是想看看,道长能为我做到哪一步。”

    全真子的脸上显出一层黑雾,紧紧抿着唇,仿佛在克制即将爆发的情绪。良久才道:“我为贵妃做的还不够多吗?”

    白茸站起身,踱到年轻的道人面前:“我知道,咱们的交易我是先得利者,所以你有顾虑我能理解,但是我不希望圣龙观在我之外还另有备选。我不允许脚踩两只船的事发生。”

    “如果您是说御囿那件事……”

    “哪件事啊?”白茸笑了笑,披散的长发搭在米白色的纱衣肩头,红霞似的脸蛋充满迷人的诱惑力,尽管不施粉黛,却比方才那一身华美更加令人移不开眼。

    全真子仿佛又看见那团隐隐的紫气。

    白茸续道:“道长别胡思乱想,我只是防患于未然罢了。另外,也请道长放心。我封后之日,就是你封国师之时。我不知道皇上是如何跟你承诺的,但是无论他愿不愿意,你的愿望都会实现。其实想来咱们合作这么久了,我也该释出些诚意才是。上次去圣龙观时我就发现人多屋少,不如我让皇上下旨扩建圣龙观,就在后山新修几座殿堂楼阁,辅以花园水系,当作你清修之所。这样一来,也能配得上你未来国师的身份。你看如何?”

    全真子眸中带笑,微微颔首:“如此,便多谢贵妃了。”说罢,转身就走。

    下楼时,有个戴斗笠的人正往上来。

    此时,地上已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埃。

    那人上来后摘下斗笠,露出熟悉的脸庞,赫然就是仪鸾佥事单思德。

    “人已经押到御囿,要怎么处理?”

    白茸想了想,说道:“你先审吧,他一个化外岛民,如何能把那几句官话说得有模有样?肯定幕后有人。不过,你审的时候要注意,别伤到他。”

    单思德抹了把汗,答道:“那他要嘴硬不说怎么办?”

    “我只说别伤到他,又没说不能用刑。单大人点子多,还能被难住?不过,最好是能君子动口不动手。”白茸一顿,又道,“关于这件事,白莼跟你说过吗?”

    “说过,但抱怨居多,我也不敢细问。只知道毁田打人,不知道还把人踩瘫了。”单思德一边说一边观察白茸的表情,见那面上似有隐怒,很快加上一句,“蓟州伯这次确实有些过分,本来出去玩是高兴的事,非要整这么一出……”

    白茸看了他几眼,说道:“赶紧办事吧,一有结果就告诉我。”

    单思德应声退下。

    屋中静了下来,白茸坐回椅中,独自饮酒,饮了一杯又一杯。再倒酒时,玄青一把按住酒壶,说道:“主子别喝了,伽蓝酒喝多了伤身。”又见白茸一张脸红红白白,忍不住问道,“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白茸哼笑:“是不舒服啊!你说我那兄长怎么就没被东宁县的刺客给扎死呢?!”

    死字未落,酒杯挥出。随瓷杯炸裂开的是一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

    白茸望着地上被无尽的恨意碾成齑粉的碎瓷,心底发出一声长叹。

    这场拙劣的表演,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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