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5 教训(上)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树影婆娑,花影绰绰。
昱贵嫔躺在床上,只能从敞开的窗口欣赏到半幅晚夏闲景。
托医官陈霭的福,他终于从反复高烧中解脱出来,化脓的伤口正在缓慢好转。稍微清醒时,他曾质问陈霭为什么要尽心竭力地去救他,换作别人定是能敷衍就敷衍,巴不得他早死。
对此,陈霭答道:“贵妃说要照顾好您。”
他惨笑:“如果他说要杀我呢,你会给我下毒吗?”
陈霭没有回答。
他想,一定会的。他从陈霭的表情看出来了,虽然医者眼中充满悲悯与矛盾,可到最后还是会按照吩咐去做。
现在,没有谁敢公然违抗白茸的命令。
想起那个离皇后之位只差半步的人,伤口又开始抽痛。
他望着窗外一树碧绿,脑海中浮现出他和暚妃在树下圆桌旁聊天的画面。
那时多美好啊!沏上一壶好茶,再置一盘果子,花香茶香和果香穿插于呼吸之间,他们一人弹琴一人吹笛,俨如神仙眷侣。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可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戛然而止了呢?
就是从白茸出无常宫开始,一切就渐渐偏了方向。
有时候他真恨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帮了白茸?
哦,是了,因为他那时候太想除掉应嘉柠。
可同时他也太天真,以为卑微的身份永远取代不了世家的荣耀,殊不知瑶帝再不济也是皇帝,有足够的权势为心爱之人提升身份、增添背景。所以,白家不仅有了爵位,更与几位皇室亲王攀上亲戚。
许是心绪波动厉害,几处伤口火烧似的疼,他不禁喊出来。
屋中陪坐的宫人忙上前安慰,另有人端来枣仁茶,助他安神。他喝了几口,身上却越来越痛,抓住一位宫人的衣袖,凄然呻吟:“我是不是快死了?”
宫人趴在床沿,握住他冰凉的手,柔声道:“不会的,您不要胡思乱想,伤口愈合需要时间,您会好起来的。”
他望着宫人,像是得到某种力量和支持,蹙着眉点点头。
“缙云呢,他去哪儿了?”
“他去外面打探消息了。您忘了吗,还是您让他去的。”
他神色迷茫,良久才记起来。虽然白茸说过养伤期间不许别人来探望,但终究没有明面上下死命令,梦曲宫除了他因伤不能行动以外,其他人在理论上是自由的。而他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吩咐缙云去探探白茸的动向。
正说着,缙云回来了,带来昨日西市长街的消息,以及今日朝堂上的反应。
“皇上已经下旨,恩准减免赋税,周大人还为此举起了个名字,叫‘护民令’。皇上也准了,似乎还很高兴。”
“护民?”昱贵嫔冷笑几声,目光流露出异样的亢奋和嘲讽,“皇上护的哪儿是民啊,护的是白茸。周燕霖也是脸皮够厚,他儿子和白茸斗得你死我活,落得败走雀云庵的下场,他自己倒跟没事人似的,竟然帮着白茸摇旗呐喊。”这几句话说得他气息不稳,伤口火辣,不得不紧闭双眼缓了几息。
缙云见他脸色不好,劝道:“您还是莫想别人的事了,赶紧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养好之后等着别人再捅刀子?”
缙云语塞,犹豫再三,说道:“贵妃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当皇后。只要您不再插手此事,老老实实待在梦曲宫,想来他也不会再找麻烦。”
昱贵嫔死死瞪着前方,捂住腹部伤口,努力撑起上半身,揪住缙云的衣襟,恨道:“我之前难道不老实吗?”
缙云睁大双眼,仿佛听到匪夷所思的事。如果雇凶杀人和纵火也算老实的话,那他无话可说。他慢慢托起昱贵嫔那双紧握的手,把衣襟从掌心一点点儿拽出,小心翼翼道:“主子息怒。奴才的意思是您这段时间就在屋中将养身体,平时赏赏花弹弹琴玩玩球逗逗狗,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奴才觉得,宫中恐怕将有大事发生。”
刚才的些许凶相已耗尽昱贵嫔的气力,他重新躺下,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缙云把冯漾中毒和西市长街的白衣人之事一一道来。
昱贵嫔若有所思:“没有查出投毒之人吗?”
缙云摇头:“会不会是皇上或贵妃干的?”
“不好说,可他们若是要想毒杀,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那还会是谁?”
“慎刑司调查了吗?”
“那不就是装样子的。前两天陆言之倒是领了几个人到处走了走问了问,然后就没下文了。”缙云细想之下,露出一丝不安,说道,“该不会是冯漾自己下毒,贼喊捉贼?”
昱贵嫔思索片刻,问道:“现在尘微宫是什么情况?”
“没打听。”缙云低声道,“现在没人敢去尘微和安庆两个地方,都怕被扣上同谋的帽子。”
“同谋?”
缙云无声点头。
昱贵嫔哼道:“白茸好本事啊,竟然让人相信暚妃会害我。”
他挣扎坐起来,命人在床上支起小桌,拿来纸笔。他强忍伤痛,颤抖着手写了一封信,盖上私印,交给缙云:“送到玉枫会馆。很快,我父亲和墨氏家主都会收到消息,他们会一同向皇上上书,请求解禁两宫。”
缙云接过信,忧心忡忡:“可这样一来,贵妃对您……”他欲言又止,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座钟,心想再过一个时辰,陈医官就要来了,会带来安神助眠的汤药,还会监督昱贵嫔喝下去。
昱贵嫔心中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但眸中仍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说道:“快去送信吧。若真如你所言,将有大事发生,白茸自顾不暇,又怎会想起我这个废人。”
“可要是奴才猜错了……”缙云仍不放心。
“我相信你的直觉。我愿赌这一把。既然已经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好怕的。”昱贵嫔的神情有些恍惚,黑色的眼眸中仿佛还残留着夜色下的一片血红。他摸着被纱布紧紧缠住的刀伤,伤口处仍有些发烫,这股温热时刻提醒他,当初那把刀子插进来时的彻骨冰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颊呈现出异样的红晕。
如果白茸以为三刀就能把他吓倒,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冯漾的底牌还没有亮出来,他们还没有输。
昨日降仙楼前白衣人的搅局很可能就是一切的开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无论他和冯漾之前有着怎样的恩怨纠葛,他都要帮冯漾一把。
他已经没有退路,一旦白茸当上皇后,势必会清算旧账,到时候他和墨修齐都没有好下场。
***
白茸是昨天半夜才回到毓臻宫的。
按照全真子的说法,他得等人们的热情彻底消散之后,才能悄悄从降仙楼出来。
跟做贼似的。
至于降仙楼,会在半夜用吊车拆成四五截,再用巨大的平板车运走,光是运输要用到的骏马就有百十来匹。
他曾问过全真子是打哪儿弄来这么巨大又易拆卸的楼阁,后者一阵摇头晃脑称天机不可泄露。
他想,这一定又是瑶帝的手笔。
第二天,他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一睁眼就见瑶帝坐在床边看他,还未开口,炽热的唇就已俯冲下来。
白茸仍沉浸在靖华真君的荣耀之中,一把将瑶帝按下,翻身骑了上去,抓住腰间玉带,语气骄傲:“陛下为真龙,我为真君,真君骑真龙,共登极乐。”
瑶帝哈哈笑道:“那就快让朕瞧瞧你的御龙之道吧。”
白茸三五下便除了彼此衣物,在那挺翘的龙根上揉了几把,又把润滑香膏抹在自己身后,接着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一坐到底,热辣冲天。
富于弹性的热枪头直戳穴心,仅仅两三下就顶出汁来,顺着肠肉褶皱慢慢往外溢。
白茸觉出舒爽,身子一抬又坐下,如此反复数次,不断回味软糯胶着的摩擦,三魂七魄也跟着进进出出,欲仙欲死。他摸索着找出一条丝带拿在手里挥动,时不时往前一甩做出策马扬鞭的动作,喊道:“陛下快动啊,要是跑不快就打了。”
“好好好……”瑶帝笑眯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腰臀起伏,力道时大时小,拿捏得恰到好处。
白茸在波浪般起伏的力量下时而入云时而落地,颠得七荤八素。他整条椎骨又酥又麻,椎底酸痛中带着舒爽,不觉啊啊叫了起来。然而这些并不能让他满足,食髓知味的后果就是欲罢不能,渴望更多。他嫌身下动作太慢,手一挥,丝带便轻轻落到瑶帝胸口,说道:“再快些啊,快点儿,真是条懒龙。”
丝带滑动时的瘙痒让瑶帝咯咯笑个不停,他捏住柔软的丝绸放到鼻下,嗅一口香气,心神迷醉:“小东西最近越发大胆了,竟敢打朕。”说罢,舌尖点舔丝带,在上面洇出一个深色印记。
白茸此刻正在云端,眯着眼脱口道:“又不是没打过……”
几乎一瞬间,瑶帝笑容定住,脸色变得很难看,好像涂了一层青灰。
渐渐地,那层青灰蔓延到白茸脸上,覆盖住因为情欲而染上飞霞的面庞;又扩散到心上,冻住心跳。
他打了个哆嗦,从云端掉了下来,脑袋隐隐作痛。
老天爷啊,他都说了什么呀!
他怎么能提那件事呢,那是瑶帝这辈子都不想再提及的,而背后的原因又牵扯到已故的夏太妃。
那是他们三个人理不清的纠葛,唯有忘却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撇开头,望着帘帐之外。欢愉消失后的房间显得空荡而沉闷。屋中明亮的色彩在阳光下折射出异样的躁动。
白茸不敢去看那些刺眼的光线,低下头。可当视线扫过另一双深邃冷酷的眼眸时,又像是个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童,慌忙看向别处,心中乱得一塌糊涂。
白茸啊白茸,耳畔蓦然响起一道声音,你怎么能贪图一时激爽忘了身份呢?你以为自己骑在皇帝身上,就真能压住那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你浮躁了、轻狂了,完全忘了我的教导!
每说一句,心跳便漏一拍,最后一句落下,他恍如被重拳击中,心窝凉飕飕的。
那是夏太妃的声音,磁性而迷幻。
他慢慢从瑶帝身上爬下来,跪坐在床上。须臾,又觉得该说点什么,再度提气:“我没别的意思,我没想那么多……”
瑶帝笑了笑,双手玩弄丝带,将它折起来又打开,表情阴晴不定:“要是别人做这些事、说这些话,朕早就把他拖出去砍了,不光要砍了,还要砍他全家,株连九族。”
白茸不确定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字字含着怨恨,句句透着狠毒。他忐忑不安,试探道:“那我做了我说了,陛下会怎样?”
瑶帝将丝带系成蝴蝶结放在白茸手中,呵了一声:“你现在是靖华真君,打也打不得杀也杀不了,朕一介肉体凡胎还能怎么办,只能受着呗。”
白茸脸颊僵硬,面皮抽了抽,挤出一丝笑,瑶帝的反常令他害怕。
“昨天玩得高兴吗?”瑶帝语气玩味。
白茸忙道:“减免赋税的事……”
“做得挺好。”瑶帝打断,“今年天灾不断,就算你不提,朝廷也有此打算。如今你提了,又是以靖华真君的名义,朝堂上的老顽固们就算有意见也不敢明目张胆说什么,反而全部附议。”
瑶帝口吻轻松自然,可白茸心底越加沉重,如果不是指私自下旨减免赋税的事,那就只能是另一件事了。只是那件事,他自己还没理清楚,要如何解释呢。
“我哥他……”话只开了头,便说不下去了。其实他跟白莼没有多少情义可言,但白莼现在娶了杨逭愁又是蓟州伯,好歹挤进世家圈子,若是被贬,那么给他的助力就少了一大截,他又会回到过去单打独斗无人可用的局面。可要是偏袒,又会给瑶帝造成不好的印象。长时间的接触让他对瑶帝有了比旁人更深入的了解——此人虽然没有道德底线,但并不妨碍其要求别人有高尚的情操。
“你打算怎么做?”瑶帝坐起身瞪着他,等一个回答。
“我……”他想了半天,最终下定决心道,“这种恶行绝不能姑息,还请陛下秉公处理,我绝无怨言。”
瑶帝咦了一声,皱皱眉头,莫名其妙道:“朕问的是关在御囿里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理,你说的是什么?”
“……”白茸仔细观察面前之人的表情,良久才从那宝石般闪耀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戏谑。他明白先前口无遮拦的事算是揭过,身心一松,恰到好处地倒在温暖的怀中,将瑶帝披在肩头的发丝撩到嘴边舔了一下。
“这件事,也得请陛下做主呢。”语气软软的,双眼颇为俏皮地眨了眨。
暂停的情欲再度涌上心头,瑶帝翻转过来,把白茸压在身下,腰胯向前一顶,硬邦邦的肉杵又钻进温润的蜜穴,享受丰沛汁液滋养。
身体相互摩擦,气息交织扑鼻。瑶帝健壮的身体完全压下去,白茸有些喘不上气。以往这个时候他会把人推开,或者抱怨几声再踢一脚,可今日却不敢这么做,一味忍着顺着,小心翼翼吟唤,只为让上位者开心畅快。他一面迎合,一面暗骂白莼,要不是为了这厮的福祉,他何至于冒着窒息的危险还要露出笑脸。
未尽的事业终于干完,瑶帝感觉舒爽了,通透了,身子一歪倒在边上喘气,没头没尾来了一句:“还是你好啊。”接着又搂住白茸脖子,上嘴亲了亲脸颊,说道:“那件事你看着办吧,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只要能摆平就行。全真子应该跟你说了荧惑之事,现在无数双眼睛看着,行事要小心,不能再给别人留把柄。”
白茸望着他,先前那句话让他有些不舒服,好像他是瑶帝用惯了的某样工具。
“降仙楼之事冯方两家脱不开关系。还有那妖星的说法,泰祥宫也牵扯其中。”他动了动,向瑶帝靠拢。
“确实很棘手。”瑶帝疲惫地闭上眼,“你哥的事务必尽快解决。至于泰祥宫,朕会去和坤灵子谈。”
当天下午,白茸接到单思德送来的短讯。他十分乖觉地没有打开,而是呈给坐在树下摇椅上哼小曲儿的瑶帝。后者接过打开一看,椅子不摇了,曲儿也不哼了,又仔细瞧过一遍才把信笺递回去。
白茸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没什么好消息,压着忐忑浏览完,心沉到谷底。
那白衣人自称叫方蝶,家里五口人,除了断腿瘫痪的小弟留在亲戚家之外,其余全到了尚京。至于那些家人在何处,则闭口不谈。再问及幕后之人,直言无人指使,只求公道。
白茸从信笺上方看着瑶帝:“这名字真奇怪,扶仙岛是少数部族聚集地,杨逭愁曾说过,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想来应该有个本族姓氏才对。这份供词从头至尾都在扯谎。”
瑶帝道:“其实幕后主使根本不用查,既然用了方字作姓,就说明方家要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等着瞧吧,很快方胜春就会把矛头直指蓟州伯,说他仗势欺人,欺负到他方家头上。而这所谓的‘势’自然就是你了。咱们要早做打算才行。”
白茸在院子中来回踱步,站到一簇盛开的月季花丛前,浓烈的红色让他想起永宁宫外的牡丹花圃,同样也是鲜艳如血,气味芬芳。他手指拂过花朵,说道:“必要时候,断尾求生。”手指一紧,掐下一株花骨朵。
瑶帝一惊,略微提高嗓门:“你要大义灭亲?”
白茸被那个“灭”字刺激到,掌心收紧,花骨朵碎了一地。他用鞋底碾压可怜的花瓣儿,把它们踢到一边,说道:“这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去趟御囿,再见一见那个方蝶。这件事还有疑点,我必须厘清。”
瑶帝应准了,并言:“朕给你全权处置权,包括你兄长蓟州伯,想怎么做都可以,不用来报。”
傍晚时分,瑶帝离去。
白茸则一刻不耽搁赶往御囿,并在赤园门口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单思德。
“他怎么样?”白茸不跟他客套,开门见山。
“情绪激动,一醒来就叽哩哇啦地乱叫,也不知道说的什么话,怎么安抚都没用。后来把他挂到刑架上吓唬了一通,这才安静下来。”单思德边走边说,把白茸一路向下引。
地牢照旧阴冷,却远比白茸上次参观时亮堂许多。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那是蜡油的味道。偶尔有小吏在架格之间穿梭,整理卷宗,亦有人坐在角落擦拭手里的刑具。
周遭安静极了,只有墙上火把发出的呼呼声和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
“除了信上写的,他没说别的?”白茸不愿打破这份静谧,不由自主放轻声音。
单思德答道:“没了,他官话说得费劲儿,我们听得也费劲儿,一来一往耽搁不少时间,真正审出来的东西很少。”他把白茸带到一间陈设雅致的房间稍坐,吩咐左右把方蝶带来。
再见面,方蝶浓密乌黑的长发如细小的波浪起起伏伏散落腰际。一双眼似是哭过,眼角微红恰如粉晶点缀于一汪碧潭之中。白色衣襟被拉扯变形,正好露出一枚吊坠——
一个鸡心形的银片。
白茸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方蝶略一迟疑,走过去坐下,双手交叉放于膝头,看起来很平静。
白茸道:“这里寒凉,方公子穿得单薄,一定冷了,不妨先喝些热茶暖暖身子。”说罢,亲自倒了一杯,让人端过去。
方蝶看了眼茶杯上方的热气,迷茫的双眼忽然来了精神,伸手一推打翻茶杯,用生硬的官话说道:“你这个骗子,神棍!”
白茸看看地上的碎片,抬手制止住要冲上前教训的单思德,起身来到方蝶面前,弯下腰拾起那枚吊坠,发现正面刻着“艾”字,反面是个形状古怪的符号。正要细看,吊坠却一把被抢走,他微微一笑,又坐回座位,淡淡开口:“要是我没猜错,那个艾字才是你的名字吧。”
方蝶一声冷笑:“可惜猜错了,那是我未婚嗣人的名字,我们已经定亲,只等他年底满十六岁就完婚。”
白茸没想到是这样,讪笑了一声,心底却忽然理解方蝶的愤怒了。一个本来娶亲的人却被别人调戏,这是莫大的耻辱。再看那满脸的羞愤,像极了曾经被压在草地上的宫人阿茸。
是啊,曾经的他也憧憬过情爱,只不过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他也愤怒过不甘过,可是他最终屈服了,屈服在强大的皇权之下。他不禁佩服方蝶的勇气,无论其中有何玄机,方蝶至少做出了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面对上位者,敢于说不。
此时,方蝶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又道:“如果你要问我幕后指使的人,那就不用费口舌了,我已经说过,没有主使,就是我想报仇,我想要个公道和说法。”
白茸听后哈哈笑道:“我还没问什么,你就先说没有幕后主使,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方蝶似乎没听懂后面一句俗语,微张着嘴愣愣看着他,宛如一只俊俏的玉面狐狸,既天真又具有一丝野性。白茸暗想,无怪乎白莼心动,这风流模样就算他看了也要心痒,幻想着把人压在身下。
他摒除杂念,叹气:“我不问你这些,至于幕后之人我不用问都知道是谁。我今天来只问你一件事,你弟弟的腿当真是蓟州伯骑马踩折的?”
提到此事,方蝶恨得咬牙切齿:“直到现在你还要抵赖吗?当时大家都看在眼里,难道还能出错?”说到最后,语音拐了弯,失了本来的调调。
白茸仔细分辨勉强听懂,说道:“可据我所知,蓟州伯毁田打人之后就被他的嗣君给劝回去了,再没出现过。”
“这就是他的狡诈之处。他先假意离去,听到我们要去尚京告状的消息,又派人折返回来将我小弟诱骗至马下,然后纵马踩踏,生生踩断了一双腿。可怜我那幼弟只有十二岁,一生便毁了。”一边说着,泪水流下来。
白茸无视哭声,沉吟道:“你说是派人,也就是说蓟州伯并没有到场。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那人是蓟州伯派去的?”
方蝶哽咽:“那人自报家门,还能有假。”
白茸心底骂一句猪脑,说道:“你就没想过是有人假冒?”
“为什么要假冒,别人与我家又没仇?”
“跟你家没仇,却跟我白家有仇,你们怕是被人家盯上当枪使了。”
方蝶止住哭:“别人是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好心帮你的方家了。”
“不,你骗我!”
“你在我手里,我没必要骗你。”白茸哼笑几声,猛然起身抓起方蝶的衣袖,将人一路拽到审讯室,推到一个刑架跟前,指着满是铁钉的夹具,一字一顿道,“你之所以没被捆在上面,还能坐在椅子里跟我谈,就是因为我觉得你被他们骗了,受人利用,所以我愿意开导你一下。”
方蝶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不禁后退一步,左手无意识按到刑架上。锋利的铁钉刺破皮肤,他倏然缩回手掌,只见掌心处冒出几粒血珠。他将手护在胸前,一双眼透着惊悚。
白茸走近一步,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方家为什么会替你们出头,又是怎么找上你们的?要我说,从头到尾都是方家贼喊捉贼。他们早就盯上蓟州伯,想抓他的小辫子,没想到在扶仙岛真碰上个机会。至于为什么要弄断你弟弟的腿,原因很简单,毁田打人才多大点事儿,他们想再来点儿更严重的扣到蓟州伯头上,让他翻不了身,并且拖我下水。我要是你就好好想想那天发生的事,很可能你弟弟断腿就是个意外。”望着对方讶异的目光,慢条斯理加上一句,“相较于被马踩死,断腿的确算是意外。”
“不……这不可能……”方蝶声音发虚,脑袋空空的。他见过方胜春,那个不怒自威的老人派人找到他们,把他们从临时落脚的破庙接出,安顿到漂亮的大屋中,又给他们准备柔软的衣物和精致可口的饭菜。那样温和周到的人怎么能是坏人?
“没什么不可能。”白茸冷声道,“西市长街上,你一人怎能造出声势,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举家出动。可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前来,难道其他人不想来给亲人讨公道?恐怕是方家不让他们去吧。”
“他们让我先走,说随后就来,可……”
“可再也没来,对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白茸道,“因为方胜春不敢把你们全放出去。他知道你此去势必落我手中,而这就是他打击我的手段。用不了多久,市面上又会多出另一条舆论,指责我为了包庇蓟州伯的恶行,无故扣押你。届时你的双亲又会重走你的老路,在街上奔走喊冤。如果他们再被抓,你的哥哥就会再出面。你们就像套娃似的,被方胜春套住,一次次为他卖命。你以为这是你们和蓟州伯之间的事吗,呵呵,这是我和方胜春之间的事。想知道你们的结局会是怎样吗?”
“……”
“如果我赢了,方胜春会说一切是受你们蛊惑,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皇上会以诬告罪处死你们,包括你的弟弟,也会被找出来一并杀了。如果我输了,方胜春也不会放你们回去,而是将你们杀掉灭口。你们夹在中间,左右都是死。从你们踏上来尚京的路开始,就是一路赴死。”
方蝶懂的官话不多,也没受过多少教育,这番话听下来已经让他脑子成了浆糊,根本转不动。他瞪着眼试图找出合理解释反驳,可最终从嘴里出来的却是谁也听不懂的方言。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手指摩挲颈间吊坠,用官话说道:“我父亲和嗣父还有大哥确实在方家,我不想他们被利用,你能把他们接出来吗?”一双杏眼流露出焦急无助,让人看了心疼。
白茸惊讶于对方的天真,答道:“你们和方氏攀了亲戚,我有什么理由去把他们接出来?尤其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诋毁我指责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可你帮了那么多人……”方蝶跪下伸出双手,语气哀求,“我也可以信奉你,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蓟州伯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只想回家。”
“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提‘追究’二字?”白茸居高临下看着跪伏于地的人,语气渐趋冷硬,“实话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你追不追究蓟州伯,而是我追不追究你。因为你,我的显圣仪式差点毁了!”
方蝶仰头,哆嗦道:“你……你要杀我吗?”
白茸给他淡淡一瞥,对单思德道:“把他带走。”
方蝶面如死灰,被人强行拽起时发出一声尖叫,他最后看了一眼白茸。
那张脸上既没有为人祛病时的慈眉善目,亦没有祝愿幼童幸福时的圣洁端庄,而是透着一股野气,好像长于荒原的草,强韧而野蛮,覆于万物之上。
走出赤园,天光将散。
白茸远眺天边最后一抹蓝紫,深深呼吸,新鲜的空气不仅润泽肺腑更温暖了身上的寒凉。
他紧握手指,指尖渐渐恢复热度。
单思德从身后赶上来,问道:“您为何笃定方蝶受了蒙骗?”
“杨逭愁说过,出事之后,他们直接出岛,随从人员也一并离开,白莼哪有时间再派人回去一趟。所以在降仙楼前,我一听方蝶的话就知道有蹊跷。”
“那您准备怎么做?”
“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由白莼引起,所以要想彻底解决还得从他入手。咱们得赶在方胜春把此事正式上奏给皇上之前,把事办了,堵住他的嘴。”
单思德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方胜春今早告了病假没有上朝,听说是早晨起来头晕得厉害,走不得路。若是去了,八成就要提起蓟州伯的事。”
“如此说来,真是老天助我。”白茸面带亢奋,转头吩咐玄青,“你赶紧去叫蓟州伯入宫来见我,就说我有要事。”
“现在?”玄青看看天色,声音迟疑,“等奴才赶到时,兴许伯爵大人已经睡了。再者,宫门马上闭锁,他如何进得来?”
白茸道:“你只管带人去请。他整日声色犬马,什么时候早睡过。若是叫不开宫门就出示我的贵妃印,看谁敢阻拦。哦对了,让他务必坐马车来。切记。”
玄青领命,点了几人跟随,匆匆而去。
单思德送白茸出御囿,边走边琢磨,走到门口时向白茸一拜,问道:“我实在想不出来贵妃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茸钻进马车,素手拨帘,略微一笑:“单大人明日就知道了。”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