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13 烟尘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卯时,天蒙蒙亮。
茶水间的早班宫人迷迷糊糊起床,从大灶房端来早饭,坐在炉子边狼吞虎咽。
宫中,早班辛苦,需得早起。而其中又数茶水间的人起得最早。因为要保证主子一起床就有温水净脸,有热茶喝。
宫人吃完饭,连打两个哈欠,望着灰白色的庭院发呆。这个时间,同僚们还在睡,值夜的宫人兴许也熬不住了正在打盹,只有他醒着。
他心里骂街,盘算着找个辙,换掉这个晚睡早起的苦差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懒散够了,伸个懒腰,起身来到后院打了一桶水,准备正式开始工作。
朦胧的晨曦之中,一切都闪着光。光芒跳跃,一丛一丛的。
他揉揉眼睛,橘红色的光刺激混沌的大脑,灵台赫然清明。
是火!
茶水间起火了。
怎么会?
炉子是熄灭的,还没生火,他离开时特意确认过。
他望着越蹿越高的火苗,下意识呼喊,可没等声音发出来就觉脖子一凉,继而是热辣。温热的液体浸湿衣襟,他捂住脖子,慢慢回过头,惊恐的双眼定格在染血的刀锋上——那是他这一生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玉泽十六年八月十八日,卯时二刻,芳信宫起火。辰时一刻,大火扑灭。包括许太嫔在内的二十一人,全部丧生。
清晨,瑶帝自毓臻宫醒来就听到噩耗,当即咒骂一句,恨道:“慈明宫还未重建,芳信宫又烧没了,宫中出了鬼火吗?”他暗自估算损失,隐隐庆幸芳信宫规模不大,否则又是一笔巨款。至于不幸罹难的人,压根儿没想起来。
他下床梳洗,一扭脸却见白茸仍呆呆地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他走回床边把人按在怀里,安慰道:“别怕,没事的。”
然而白茸心里清楚,这并非害怕而是后悔。他原打算昨晚去芳信宫,但因瑶帝临时决定留宿,导致计划有变。他当时想,许太嫔经历偷窃事件,定会加强防备,耽搁一晚,应当无妨。
可事实却给了他一记耳光。
平心而论,他对许太嫔的死没有多少触动。可如此一来,线索又中断了,坏了大事。
“都烧没了吗?”他仰面望着瑶帝,“那么大的宫殿……”
“听说全烧没了,焚毁程度比慈明宫还要严重。不过具体如何,还得现场勘查之后再做结论。”
“肯定是纵火。”白茸道,“昨夜无风,芳信宫就算没有其他宫殿大,也不是轻易能烧起来的。”
瑶帝也想到这个问题,说道:“陆言之会调查的。”
“我想去现场看看。”
瑶帝道:“现场混乱,那些人皆是烧死的,死状可怖,你还是不要去了,免得被吓到。”
“我不怕死人。”白茸心想,死人哪有活人可怕。他默默爬下床,穿戴好衣衫,对即将离开的瑶帝道,“阖宫上下都死了,这是大事。我身为内宫协理,理应和皇贵妃一同到现场了解情况。”
瑶帝想了想,答应下来:“也罢,那就去看看吧,但不要太劳累,别忘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处理。”
白茸匆匆用过早饭,直奔芳信宫。
又或者说,应该是芳信宫的废墟。
瑶帝所言并非夸大,芳信宫是真的烧没了,主殿连同后院排屋皆成了一堆焦土,冒着徐徐黑烟。
空气中充斥着焦臭。
昀皇贵妃站在宫门处,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再往里走。
院中空地上,并排摆放数具尸体,虽用白布覆盖,可从隆起的扭曲形状上依稀可见受害者临死前所遭受的折磨。
就是这些人,前几天还和他一同站在院内,而今却浓缩成一堆焦炭。更有些尸体堆叠在一处,烧成一坨,根本分不开。
昀皇贵妃犹自惊惧,浑然不觉身后有人前来,直到耳畔响起一声幽叹,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倏然回头。
来人是白茸。
他呼出长气,埋怨道:“你这是干什么,想吓死我吗?”
白茸环顾,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灰黑,不觉落下叹息,为逝去的生命默哀。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清点物品损失了吗?”
昀皇贵妃一努嘴:“还有什么可清点的,全烧焦了。”
“怎么烧得如此彻底?”
陆言之凑过来,答道:“据赶来救火的人说,不仅仅是起火,还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光一会儿白一会儿绿。初步判断是因为许太嫔喜好画画,宫内屯有各种颜料。那些颜料大多为矿石粉,遇到明火极易燃烧爆炸。因而,烧得更厉害,现场已留不下什么,唯有浴房因为墙壁本身潮湿而幸免被完全烧毁。现在您看到的那些还矗立的墙壁就是浴房的。”
希望破灭,白茸心情复杂,略带怒气道:“纵火的人到底是怎么溜进去的,偌大个芳信宫就没人发现?”
陆言之先看了一眼昀皇贵妃,见后者没有说话,代为回答:“门房和茶水间的人不是死于火灾,而是被割喉。由此可推断,应当是卯时初有人找借口敲开宫门,先后杀了门房和茶水间的人。”
“值夜的人呢?”白茸问,“这么大动静,里面会听不见?”
陆言之哼唧两声,压低声音:“一般五更天的时候,人就懒了,有那胆大的偷摸眯个觉。而且主殿和后院排屋的门窗全被铁棍插死,里面的人就算发现火情也出不来。”
“可真够狠啊!”白茸自语,“竟不留一个活口。”
现场外围站着不少宫人,对着废墟指指点点,神色惶恐。其中偶尔夹杂小声抽泣,让人听了难受。
白茸驱散人群,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焦黑,不再逗留,跟随昀皇贵妃回到碧泉宫。
进入大殿刚一落座,他就说道:“肯定是冯漾干的。”
昀皇贵妃沉吟:“出事之后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但是根据回禀,安庆宫内一切正常,黎明时分更无人员进出。”
“他还真是狡猾,运筹帷幄竟然还玩上了瘾。”白茸恨得牙痒,却无可奈何,暗自把冯漾放到后槽牙碾磨,差不多快成齑粉了,才舒口气,说道,“先找纵火之人,然后顺藤摸瓜,一定能摸到安庆宫。”
“可要怎么找呢?”昀皇贵妃也苦恼。寅卯交替之时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宫道上没人,巡逻的也正准备交接,警惕性最低,选择这个时候动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他揉揉额角,说道:“除了两个割喉而死的,没人看见凶手。”
“从助燃剂入手。听闻慈明宫大火用了松香油,会不会这次也用了?”白茸道,“查一查哪个地方少了。”
“上次就查过,一无所获。”
白茸抿着唇思考,缓缓道:“想一想上次还有哪个地方没查。如果上次有疏漏,那么很可能会给纵火之人一种错觉,认为那个地方安全,可以再挪用一次。”
昀皇贵妃仔细回想,不情愿道:“三音阁。”
白茸不假思索:“那就劳烦你去走一趟。”
“这能问出什么呢,他矢口否认我也没办法呀。”
白茸好笑:“你带着刑杖过去,噼里啪啦打一顿,还怕问不出?”见对方脸色沉下来,心知戳中痛点,续道,“想来郭绾对那次经历应该记忆犹新,说不定一看见刑杖就会把有的没的全倒出来。”
昀皇贵妃忍了又忍,调动起为数不多的涵养,把火气压了下去,平静道:“你觉得这事跟他有关?”一招手,一旁守候的晴蓝立即把阿离抱过来。
阿离胖墩墩的身子更圆了,乖巧地卧在昀皇贵妃的腿上,呼噜呼噜的声音让他们二人焦躁的心情趋于平缓。
白茸伸手挠了几下它的脖子,呼噜声更甚。他玩了一会儿,才抬头对昀皇贵妃说:“你一定听说荧惑的事了,它是泰祥宫提出来的,我不相信郭绾对此毫不知情。”
“这跟大火有什么关系?”
“你傻啊?”白茸翻了个白眼,甩甩手上的灰毛,“郭绾和荧惑有关,荧惑和方冯两家有关,而冯漾又和芳信宫有关。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昀皇贵妃瞪他一眼,刚要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忽又想起一事,说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早知道冯漾在芳信宫找的是什么东西?”
事到如今,白茸也不再隐瞒,把太皇太后死亡的疑点和旱烟杆的事一并说出。昀皇贵妃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站起身。阿离毫无防备,直接从他膝上摔了下去,在触地前的刹那灵巧一翻,四脚着地。它回头喵呜一声,似是控诉不满,一路小颠着跑走了。
昀皇贵妃望着远去的爱宠,心思慢慢落回白茸身上,坐回座位,转过脸轻声道:“你确定?”
“只是猜测,那杆烟枪是重要线索,若能证明烟嘴儿浸过毒,那么冯漾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过死罪。”白茸说完,自嘲笑了笑,“可惜啊,咱们慢了一步。”
“你怎么知道东西在芳信宫?”
“根据一些线索猜的。”白茸叹道,“我之前没有实证,还在想怎么去试探许太嫔,还没想出来如何开口,冯漾就已经等不及了,铤而走险派人盗窃。因此,当你告诉我盗窃未遂时,我才断定东西在芳信宫。”
“如此倒都说通了。”昀皇贵妃道,“好吧,我就为你走一趟三音阁,看看郭绾那里有没有新线索。”语速缓慢,颇有长辈应允孩童无理要求时的无奈。
白茸哼笑:“什么叫为了我,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吗?”他欲起身离开,昀皇贵妃叫住他:“我听皇上说赏玩会的事了。你拟个名单给我,我好发请柬。”
“这事儿你倒挺积极。”
“我这算是帮你,少阴阳怪气。”昀皇贵妃道,“不过我确实好奇你打算怎么做。”
白茸走回几步,凑到耳边说了几句,边说边笑。
昀皇贵妃听后也是异常兴奋,嘴角上扬:“前两天从海上来的商队进献了一头福鹿兽。似马非马,身上还有黑白条纹,是个稀罕物。就以它做噱头,来当赏玩会的主角,不怕人家不来。”
白茸从没见过这东西,好奇道:“性情如何,太温顺的可不行。”
昀皇贵妃起身走了几步,阿离不知从何处又钻了出来,用脸颊去蹭他的腿。他弯腰把毛茸茸的小东西抱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道:“放心吧,那东西凶得很,听说一路上咬了不少人呢。”
白茸露出满意的微笑:“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三音阁吧。我现在回去要好好筹备赏玩会。”
回到毓臻宫,白茸派人去织耕苑,提前布置场地,又让人把驯养福鹿兽的兽奴叫来,详细询问。
下午,他又去了一趟芳信宫的废墟,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希望能从那些焦炭中发现奇迹。走着走着就觉脚下一硌,抬脚一看,黑色粉末中插着半截长条状的东西。他弯腰细瞧,差点没吐出来。
那是一截烧焦的手指。
再看别处,支离破碎的残骸到处都是。它们埋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中,一时无法清理出来,就这么孤零零地面对湛蓝的天空。
随即,他想起陆言之说的话。芳信宫在起火后接连爆炸,靠近库房的地方炸得最严重,以至于在附近休息的人连全尸都没留下。
他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准备回去。
这时,就见不远处有架步辇慢慢悠悠行过来。他认出步辇上的人,是王太嫔。
他是第一次见到一身白衣的王太嫔,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他想离开,可双脚却钉在原地,王太嫔那充满哀恸的面容牢牢吸引住他。
步辇由远及近,最后停在跟前。
王太嫔被搀扶着来到白茸面前,虚虚地唤了一声贵妃,声音低哑。
白茸从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之下与王太嫔单独会面,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
王太嫔对他道:“贵妃若无事,就陪我走走吧。”
白茸见他身体虚弱,双眼红肿,不忍拒绝,就着他缓慢的步伐,并肩而行。
他们谁都没说话。
王太嫔大病未好,三步一喘,每走上几步便要停下歇一歇,一路走走停停,最后来到废墟之上。他坐到一块大石上,望着脚下狼藉,说道:“这里应该是淮书的寝室了。”
“谁?”白茸有些茫然。
王太嫔道:“就是许太嫔,他叫许淮书,多好的名字呀。当年,他跟着堂兄在琳琅画室学习绘画,结果被突然而至的先帝看中,带回宫中,一住就是四十年。那时候,他以为先帝喜欢他画的画,他每天都画。可后来才发现,原来先帝喜欢的是他那张脸。又过几年,他最终搞明白了,先帝其实也不喜欢他的脸,只是喜欢那种可以在别人身上为所欲为的感觉。”
白茸没有说话,仔细端详。在那布满纹路的皮肤之下,恍然看到一个曾经年轻美丽的人。
王太嫔说累了,靠在宫人身上喘息,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什么,来了精神,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碰碰白茸的衣袖,神秘兮兮道:“你应该不知道吧,先帝有怪癖。”不等白茸反应,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他喜欢咬人,一边做那事一边咬。”
白茸惊讶地望着对方,感觉十分尴尬。一个老太妃给当朝嫔妃透露先帝性癖,让后者如何自处呢。他觉得王太嫔是受刺激了,精神失常,犹豫要不要离开。
“真是个王八蛋!外表看起来面慈心善,可实际上拿我们不当人。”王太嫔又骂了几句“生下孩子没屁眼儿”的脏话,见白茸露出惊讶之色,泰然一笑,“我早就想这么骂他了,今日终于能说出来,真痛快。”又想起先帝之子正是瑶帝,笑呵呵问道,“当今皇上也这样对你们吗?他是不是也继承了他爹的癖好?”
“这……”面对问话,白茸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并且觉得受到深深的冒犯。他再不想待下去,冷冷道,“这里空气不好,太嫔还是回去吧,不要加重病情。”说罢,甩袖离开。
王太嫔在他身后道:“我其实……是想感谢你……送来的东西。”一句话喘了三次,音色越发缥缈。
白茸回身,淡淡道:“不用谢。您是先帝嫔妃,于礼制而言,皇上理应敬奉。那些人参就当是我代皇上送的,祝您早日康复。”
“好不了了。”王太嫔喘了几口气,双手捂住腹部,五官渐渐拧成结。
“您怎么了?”白茸察觉异样,忙走回去,蹲在他身边,见其面色惨白,额上青筋暴起,对随侍的文粹宫宫人急道:“你家主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人似是大宫人,看样子比王太嫔小不了几岁,将人紧紧搂住,哆嗦道:“他出来前……吞金了……”
“你们竟不拦着?!”白茸喊道,“快叫太医来!”
“不用了,别白费劲儿了。也莫怪别人,是我自己要这样的……”
“为什么?”白茸抓住王太嫔的胳膊,才发现那双隐藏在宽大袍袖的双臂是那么纤细,只剩一把骨头。他叫着:“这是为什么呀?!”
此时,王太嫔已疼得跌倒地上,腹中的绞痛令他窒息。他拼命攥住白茸的手,断断续续道:“你把送来的东西拿回去,我用不着了。”
“您……”
“记住,一定……拿回去,将来你肯定用得着……”王太嫔浑身痉挛抽搐,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他蜷起身子,望向天空,眼中折射出痛苦却疯狂的光,直射太阳。他骷髅似的手指紧紧抓起身下的黑色焦土,撒在胸口。黑色的烟尘随风飘扬,他望着那些粉末,伸手去够,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吐出两个字。
声音很轻,还未落地便被风带走,和着那些烟尘,飞向天际。
然而白茸听见了,或者说看见了,那颤抖的嘴唇塑造出极具冲击力的字形——
等我!
身边,王太嫔的侍从们一边哭一边将那双眼阖上。
白茸慢慢起身,对文粹宫的大宫人说道:“派人报丧去吧。至于你,现在马上回文粹宫,把太嫔说的东西送到毓臻宫。你亲自来。”
大宫人止住哭,说道:“为何这么急,还是先让奴才……”
“就现在,快去!”白茸声音陡然提高,眉间尽是凌厉。
那宫人吓得一哆嗦,不敢忤逆,朝周围吩咐几句,急匆匆走了。
随后,白茸也离开了。
他没有坐步辇,而是漫步在宫道上,脑海中尽是王太嫔望向天空的双眼。
他们终于自由了,终于逃出血海,双宿双飞。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玄青跟在他身边,慨叹,“想不到王太嫔竟然自尽了。”
“他们两人……”白茸没说完,用眼神暗示后面的话,“你知道吗?”
玄青摇头:“不知道。”
再问雪青,后者犹豫道:“夏太妃生前似乎看出些端倪,但从未评论过此事。”
白茸想了一下,说道:“让两位太嫔的墓紧挨着吧,算是我为他们的来世做出一点祝福。”
“这是何苦呢,这种事自有规章,您若跟皇上提,说不定会遭驳斥。”玄青劝道,“再说,那两位背着您,没少说风凉话。”
白茸停下脚步,看着玄青:“我知道你受夏太妃影响一直不待见他俩,但我要说的是,也许他们尖酸刻薄、爱慕虚荣,有着这样那样的坏毛病,可他们依然是好人。至少,对于我来说,从未伤害过。”
玄青沉默了。
白茸迈步:“回去吧,那几盒人参也快送到了。”
雪青忍不住插口:“王太嫔是什么意思,哪有送出的东西再拿回的道理?”
“这就是他善良的地方。”白茸缓缓道,“我有预感,盒子里不仅仅是人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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